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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着,像哄孩子般拍了拍莉莉的背,莉莉从他腿上下来。 亚当带着他的三个孩子走在这座青铜宫殿的道路上,莉莉眼神闪着兴奋又紧张的光,亚伯和塞缪尔紧随其后。塞缪尔用肩膀推了推亚伯,低声道:“你看这阵仗,不知道龙家会不会被吓坏。” 亚伯没有回他,而是微微皱眉,像在思考什么。 “爸爸,你也要跟我们去吗?”莉莉好奇问道。 亚当笑着打趣道:“哦,当然,我的莉莉,你的年纪还没到可以做首席秘书。” ”可是那具尸体不是……“ 亚当没有回应,只是顺手抚了抚她的肩膀,随后领着他们穿过蜿蜒走廊,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总管迎了上来,乍见亚当领着王储们气势逼人地步入,他一下神情凝重起来,他在一个小厮耳边低语:“快去找大小姐。” 随后跑到亚当面前半拘着身子满脸堆笑,忙不迭地亲自奉上茶盏与点心:“亚当大人一路劳顿,请用茶点。” 亚当欣然接过,慢悠悠地抿一口,随手将一枚蜜饯递到莉莉唇边:“来尝尝,待会儿就没那么甜了。” 莉莉含着点心,眼神却不自觉望向门口。 门口依旧空无一人,亚伯拘谨地抿了口茶,塞缪尔则敲着盏边,眼神时不时瞟亚当一眼,假装漫不经心。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龙柊笑脸盈盈,衣袖如水,正挽着该隐不紧不慢地迈进大厅。 莉莉看到两人挨得极近,嘴里蜜饯一股酸意。 亚当视若无睹,仍在谈笑,“啊,这宫殿的雕梁画栋真令人称奇,龙船人果真擅长营造气势。只是——”他顿了顿,像随口闲聊,“不知道这气势过后呢?” “亚当大人,我刚才正领该隐大人熟悉东南角的戏园,我们两人正商量着给您点出戏看呢——” “哦,是的,我最出色的孩子,该隐。”亚当看了一眼该隐,眼神讳莫如深,接着笑着对龙柊说,“到龙渊一个月的时间竟然还没见识完这座宫殿。” 该隐和亚当对视一眼,随后坐到了亚当身边的位置上。 龙柊依旧是那副笑容,她仪态端正地站在原地,并不入座。 “想必那封信,龙小姐已经收到了吧?”亚当轻啜一口茶,仿佛闲谈。 龙柊声音温婉却分寸得体:“收到了,亚当大人,只是——” “那就快去准备吧。”亚当话锋轻巧,却直接切断了她的话语。 龙柊莞尔一笑,语气恳切:“今日仓促,若贸然行事,恐难以周全。或许改日更为稳妥?” “改日?亲爱的龙小姐,明天对你们来说只会更加不合适。赶在今日解决,难道不是更好?”亚当不为所动。 龙柊神色未动,言辞却换了锋芒:“此事牵涉家族声望,况且敕令的执行需所有大贵族在场见证。召集需要时间。” 亚当轻笑:“让他们来,坐电梯上来。” 龙柊笑容一僵,却并未在意:“只是佳节将至,仓促之间未免失礼。可否请大人宽宥几日?” 亚当放下茶盏,神情仍旧温润:“龙小姐,我一向敬佩你的聪慧。但这份敕令的内容,连我十岁的女儿莉莉都能读懂,我想涅柔斯的教育应该不至于差别对待到这个地步。” 厅内鸦雀无声。亚当的笑容明媚,仿佛春日暖阳,然而在场所有人心头却像被压了一块寒铁。 亚当轻轻为莉莉添茶,自顾自说道:“龙家能有这样壮大的一座宫殿让所有家族成员都住在一起,我想日常应该方便许多,这让我想起我祖父的愿景,他也曾是如此迫切想让亚当家所有的朋友都能像家人般幸福地住在一起。” 龙柊始终笑意盈盈,她笑着向后招手,管家立马上前。 “把他们都叫来,告诉龙星,她的哥哥需要验尸。” 大厅的千角灯高悬,红色的光芒映照着金色镶边的红木柱子,空气里弥漫着既庄严又微妙的紧张气息。 亚当却毫无拘束,仿佛在自己家中做客一般。 他耐心地等着龙家人员聚齐,耐心地看着龙柊安排事宜。 随着总管的宣声,大贵族们陆续抵达。衣袂与宝饰交织,低声的寒暄里裹挟着疑虑,每一个人入座时,都会偷偷打量亚当。 随即,几名仆人小心翼翼抬进来一副白布覆盖的尸体。莉莉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是一种混合着树脂香和木制香的苦味。 白布的褶皱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大厅中压抑的氛围瞬间攀至顶点。 龙柊上前一步,笑容温婉,声音清亮却不失从容。 “亚当大人,照规矩,验尸须行解剖。但此举于逝者与家族皆不合礼数,我请求您同意进行体表检验。” 亚当并不看龙柊,他的指尖缓慢的打着圈,擦着茶盏的边缘:“世人常说,最直接的路便是最短的路。要是我们想要真相,手术刀是一把干净的钥匙,您不觉得吗,龙小姐?” 龙柊眼眸微弯,笑容更显亲切:“亚当大人或许不知,在此间,亡者的身体仍属他们的家族。若贸然动刀,就等同斩断他归路的桥。这不是钥匙,而是毁坏。” “龙小姐,你知道,”亚当用他的指尖轻轻叩击茶盏,发出沉闷的轻响,他的唇边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一向尊重传统,也重视信仰。然而事实与真相,怎能因敬畏而蒙尘?要是不亲自查验,一切推测便可能沦为空谈。” 龙柊轻轻颔首,那双充满笑意的仿佛深不见底:“亚当大人,您是位非常严谨、尊重真相的人,我理解您作为大家长出于公正的目的。但是体表检验之法自古有之,龙船历代验尸官利用此法断案无数,亚当大人何必执着于一个近代才盛行的‘捷径’?” “龙小姐,经验固然是智慧的累积,但盲目依赖感官与旧例,难免误判,尤其当死因微妙,外在征象或许不足以揭示真实。” 亚当转过头来,他的笑意始终未散,眼神却冷冽如刀。 龙柊笑容更似一朵盛开的花,却看起来并不准备退让。 “亚当大人,请您相信,即便体表验尸,亦有章法可循。通过观察尸体温度、血色、肌rou僵硬及气息变化,步步有据,皆可得出准确结论。” 亚当用手边的茶匙敲了敲茶盏边缘,“叮——”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大厅回响,仿佛是提醒。 “手术刀的精确,往往正是经验所无法覆盖的。” 亚当倚靠椅背,目光锐利:“龙小姐,您不担心这样会留下空隙,让人质疑?” 空气骤然绷紧,厅内仿佛被那声无形的弦音牵动。 龙柊不急着回答,她慢慢抬头,看向上方,神色变得虔诚起来,她似乎逐渐看到了那虚空中的圣像。 “大人,您信上帝,不是吗?” 厅堂寂然,所有目光聚焦在亚当身上。 亚当笑容温润而从容:“当然。上帝是万物的源头。” “‘岂不知你们是神的殿,神的灵住在你们里头吗?若有人毁坏神的殿,神必要毁坏那人;因为神的殿是圣的,这殿就是你们’ 哥多林前书3:16-17。”她缓缓念出了那神圣的语言,表情也变得神圣,仿佛真有圣灵在房梁上向她传播福音。 “亚当大人”,龙柊声音变得空灵,她依旧看着上方,像是圣灵还未离去,“若将亡者之身割裂,便是亲手在圣殿墙壁上刻刀。您身为祂的子民,岂能允许圣殿蒙羞?若人们见您将理性凌驾圣言,信徒是否仍会在心底把您当作牧者?” 亚当脸上的笑容像春日的风歇了片刻。 龙柊低下头来,神色重新化作那副亲切得过分的笑容::“亚当大人,您无需担忧。我已选定一位技艺桌绝的验尸官,且此人熟谙家族习俗,必能确保验尸准确无误。” 亚当目光微闪,手指轻叩桌面,“嗯……技艺卓绝……可还要确保他不因自我偏好而蒙蔽。”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隐晦意味,“毕竟,‘行事诚实的,才能为他所喜悦’,不是吗?” 龙柊笑容灿烂,唇角因忍不住的喜悦而轻轻扬起,却仍努力着压制自己的语气:“亚当大人请放心,此人并非我龙家之人,我可以保证他的身份会令您满意。” “既然礼法与信仰皆在,要是这位法医真如您所说,我也无异议。”亚当抽回手放在扶手上,身体同样回正,脸上同样灿烂的笑容。 验尸官自侧门而入,青袍,乌木箱。他的面孔让莉莉心口一紧——那是前段时间为她看病的年轻医者,想必其他人也认出了他,但她偷偷看了一圈,发现除了她以外大家都神色如常。 验尸官也像没认出她一样,他径直走向亚当与龙柊,作揖。 亚当点头:“先生,日光与众证人已在。请你让事实自己说话。” 白布掀开的一瞬,哀嚎骤然响起。 “死者,龙霆云,请家属确认死者身份。” 验尸官的声音简短有力,宛若宣告。 四周发出像是压抑许久后骤然爆发出的剧烈哭嚎声,龙霆云的家人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要不是仆人拦着他们已经扑到了尸体上。 “云儿啊——” “霆云!” 白布下的龙霆云,面色灰白如纸。他年纪不大,锁骨凸出,看起来身形消瘦腹部的位置却异常鼓起,嘴唇呈淡淡的青紫,与周围皮肤的灰白形成轻微对比。 莉莉一僵。 那张面孔,她从未见过,她抬起头,眼神与眼神与亚伯、塞缪尔交汇在一起,三人的脸上都是难以置信。 是的,还有个更重要的地方——这副躯体太“新鲜”了。 验尸官把白布往下继续揭开,露出死者的上半身。 莉莉紧张地盯着他,看着他带着手套的手指顺着龙霆云的胸膛划过按压,像是在监督他的公正。 验尸官俯身仔细翻查发丛,接着从助手端着的托盘里拿出一柄镊子,他用镊尖挑起死者两边眼睑,随后目光移到死者口鼻,他放回镊子抬起死者下巴从他鼻腔看去,并随手取来一根小木签探入,稍作停顿后又用指腹轻轻拨开死者的唇齿,他的动作稳重而冷静,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他捏起死者的手指细看过后,冲助手点了点头,助手会意,伸手托起尸体,另一人小心从侧面扶持,谨慎地将尸体抬起翻转,让死者的背部侧立。 大片的淤青和紫红色的尸斑混在一起,龙霆云的整个背部像一片糟污的水藻地图,浸染般地铺展开来,令人不适。 “啊——”一个老妇大喊着,眼球微翻,腿脚不稳,在旁边两个女人的搀扶下缓缓坐到了地上。 “云儿啊……你到底……我们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妇盯着正对她的龙霆云的背,心痛得在胸口捶打了好几下。 验尸官往后看了一眼,冲助手点点头,助手再度谨慎地把龙霆云的尸体摆回了正面。 “口鼻无异物,呼吸道未见溺液,皮肤损伤无水中浸泡特征……” 莉莉紧张地盯着他,等待他接下来说的话。 “死者,是死后入水,具体死因还要继续检查。” 两个助手在本子上快速记录。 莉莉又惊又喜,同时松了一口气,她下意识寻找亚伯和塞缪尔的目光,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们她之前是多么明智。 莉莉兴奋的目光在大厅徜徉,仿佛这个答案是她的那些算式算出来的,她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往耳边冲,她差点想跳起来大喊“对!我就说他是被人扔下去的!” 周围的贵族发出窸窣的议论,他们看起来同样惊讶。 龙柊咳嗽两声,周围蚊样声音停止,验尸官继续。 验尸官谨慎地继续往下揭,仅露出腹部这一片区域。 尸体的腹部紧绷得发亮,像一块皮革,胸腹交界处明显一片青紫,颜色深浅不一,那是比背部更加斑驳的一片。 验尸官的手他的手指轻轻按压着尸体的肋骨间隙,随后稳稳落在死者的腹部。他指腹轻压,先是试探,随后缓慢加重,仿佛在辨别深处隐秘的质感。 他的指腹极有耐心地探查那一片鼓胀,继而又顺势沿着两侧的肋缘滑下去。 他脸色没有一丝波澜,让人猜不透他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得出结论。 莉莉觉得他在这一步停留得太久,以至于她的心口一紧,生怕他会说出某种不祥的真相。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眉毛轻轻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冷静,继续检查。 他换了个角度继续观察某一片青紫,似乎思索了许久。接着,他取出一只细长的木签,按在那片瘀痕边缘,用力向下压了压,观察皮下渗出的颜色变化,仿佛在一块浑浊的画布上寻找隐藏的笔迹。 他跟记录的助手低语几句,两个助手开始配合测量记录,就像在量一块发霉的rou。 验尸官走到尸体身后,握住白布的边缘向上掀开,露出死者的腿脚。 此时白布仅仅覆盖着最隐秘的部位,其余的皮肤无一处遮掩。无论死者生前是怎样的人,此刻他躺在临时拼凑的两张桌子上,给所有人的目光和验尸官的工具提供检验。 当验尸官检查完小腿,手再次掀起白布准备继续揭开时,一声苍老的哭喊从身后发出。 “不!……不要再碰他了……” 老妇跪倒在地,努力攀附着粗木拐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不要啊……” 她的拳头砸在自己大腿上,重重地“唉”了一声,老太太本就萎缩的嘴更加瘪了下去,看起来格外委屈。 她快要看不见的两片嘴唇上下颤抖着:“你们不要再折辱他了!” 验尸官把白布放下,脱下手套,两个助手开始整理遗体和工具。 “现在的检查已足够得出结论,但在阐述结论之前——” 他转过身来面对龙霆云哭作一团的家属,眼神冷静而无波。 “我需要问死者家属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