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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件往事

    

几件往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宛如远在天际。或许是因为他未曾听人忠告,收束心绪的缘故,朱叡翊只觉耳边嗡鸣,眼前景象摇晃,人声模糊。

    他在一片浑然无知中,见未曾得到回应的陆棠棣放下手中用具快步离去,接着宫人、太医、德张再度涌回。

    他被妥善安置在榻上,于半梦半醒之间,忆起了年少时的几件往事。

    母妃问因何让人拦住她,不让她进宫来见他?

    朱叡翊答道:“是他不愿见我。儿臣不过从他所愿罢了。”

    这是两个尚还年少的孩子之间的矛盾。母妃作为长者有着她自己的宽容。

    “什么缘故?”

    他说他背离了他们最初有关皇兄的设计。最后皇兄与素来清贫、不涉朝事的宋太傅的女儿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而不是与手握重兵的刘将军的女儿。

    事涉夺嫡秘辛,母妃“啊”了一声,沉默片刻。

    “母妃记得,原先我儿同我说,你们本欲借五月初九事,令刘蔡两家结亲不成。”

    蔡是皇兄母家那边的姓氏。

    朱叡翊“嗯”了一声,本不欲多提,又怕母妃同样误解,张口细致解释:“但那时的时机太凑巧了。”

    偏巧是清名甚重的宋太傅的六十大寿,偏巧父皇为彰圣心派他们前去祝寿,偏巧他皇兄宴饮间吃酒过多,暴露出骄奢yin逸的本色,又偏巧其误闯宋府后宅,见到了未及退避的、宋家如花似玉的女儿。

    他不过暗中点了一把火,将此事传扬得满京皆知,迫使皇兄登门谢罪,又许以正妃之位罢了。

    “陆棠棣就敢对孤……不,儿臣摆脸色,他是目中无人,不将儿看在眼里。”说着说着他的口气霎时凛冽起来。

    自围猎那场事变,他的性子愈发汹汹而逼人,对暂且需要虚与委蛇的人也就罢了,对身边人那是一点都不容许暗自隐匿的不满和不顺从。

    虽则陆棠棣听了此事之后,仅仅只是神色一顿,也未说什么扫兴之言,但朱叡翊就是清楚地察觉,在得知他明知此事,却未曾出手,冷眼旁观,更推波助澜之后,在陆棠棣脸上,有闪过一瞬间的冷色。

    尽管他隐藏得很好,尽管……

    朱叡翊仍是满心戾气。“自他做了侍中郎后,他就愈发骄恣了。”

    母妃原本一直保持沉默,此刻听了他满含情绪的见解,不由失笑。“莫以己度人。”

    他的脑袋被轻轻敲了一下,然后他听见母妃温柔的声音。“棠棣的性子可比你软和多了,母妃都怕他在官衙之中受制于人。”

    朱叡翊不屑嗤笑。“那是母妃你看错了人。”

    陆棠棣要真性子和软,他能坐得稳那个位子。需知就算是侍中郎这个职位,当初也不是留给他们的。更何况陆棠棣年纪还轻,资历甚浅。

    母妃道:“如此?”她不置可否。“但于宋家女儿一事上,倘若我儿说的不假,棠棣确实要比你心软多了。”

    朱叡翊皱着眉要开口辩驳,母妃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你不明白。”

    陆棠棣或许要更明白一些,但是仍然不会像同是女子的她一样明白。这位久居深宫,性子才是如她口中和软的陆棠棣一般,真正心性软和的人,垂下眼睫来露出一种朱叡翊看不懂的神色。

    “……母妃?”他面露担忧。他行这危险的夺嫡之事,又对母亲知无不言,不是为了让她面露忧愁的。除却本身厌烦了总被兄弟们莫名其妙视为敌手之外,事成之后能让母妃在宫中过上更好的生活,不被外人所侮蔑、轻视,同样也是他的所求和看重。

    他难免退让一步:“母妃以为不对,儿臣知错就是了。”

    但是这久经世事的女子如同赞许陆棠棣、挂怀宋家女、反对朱叡翊,却一直保持沉默一样,她同样体贴自己的儿子。

    朱叡翊就见她笑了起来。她抚摩他的发顶像是在安抚一个幼童,而不是一个行将成人的少年。

    “母妃!”这可有损他往日里的形象。朱叡翊不满地真正后撤一步。

    “母妃也未曾怪你。”她温声说道,“只是希望我儿往后尽量不如此罢了,毕竟你也是要成婚娶妃的呢?”

    朱叡翊心道,那可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他本要含糊过去。

    “……母妃要为儿臣指婚?”他谨慎问。

    这可不行,若随便指了哪家的女儿,因为婚姻妻族的变动,他与陆棠棣的计划势必也要修整。他寻思用什么理由打消母妃的念头,又觉倘若王妃的人选实在适宜,也未必不可成为他的助力。

    母妃道:“我才不为你做这事。”这女子脸上流露些许淘气、狡黠之色。“王妃人选也要母妃定,我儿是替我娶妃吗?真是枉自成人。”

    ……首先他虽则自诩成人,但实际距离加冠的年岁还有数个年头呢!朱叡翊被打趣得有些着恼,又听:

    “不过你若肯听母妃的,母妃会说希望翊儿你选一个自己心仪的。”

    她的神色略有郑重,朱叡翊不由问:“为何?”

    在目前的他看来,于夺嫡事业有益、家中父兄果有实权的女子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譬如将军的女儿、侍郎的女儿,而只有名声的清流之家的女儿,却不能位列其中。

    “因为那时你肯待她好。”

    朱叡翊道:“便是儿臣不心仪的女子,娶她为妃后,儿臣也会待她好。”

    哪怕是为了她背后的家族。

    母妃摇了摇头笑道:“这不同。你会待她好,同时自己觉得心喜。这里面重要的是你自己心喜。”

    朱叡翊却只觉得古怪:“儿臣待她好,同时自己觉得心喜?”

    就如此吗,没有后文?那可太亏了,还不如娶个心仪他的,这样对方就会待他好,还自己觉得心喜,不必他回报似的付出什么。

    他小声回驳:“既如此,儿臣还不如娶个心仪我的。”

    “那自然也是翊儿的福气。”母妃不曾反对。“比之前面母妃说的你心仪的人,这样的人要更……”旋即她想起自己与儿子的地位,不禁哑然一笑,略有黯淡。“……确凿更难,也更简单得多。你若遇上了,就算不喜她,也合该感激她的。”

    朱叡翊冷冷道:“我知道你为何会与我置气,也知道母妃说我不明白的到底是什么了。”

    有的事确实是无有切肤之痛,就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他闭了闭眼睛,握紧手中短匕,纵使手掌间属于杀戮的血仍然温热,也盖不过蔓延到心头的一阵寒冷。

    他犹还记得自己踹开母妃紧阖的宫门时,他见到的景象;他踢开明显神志不清的侍卫时,那肋骨断裂的声音;还有视线,还有喧哗,还有父皇震怒的脸色,莫测之徒窃笑的声音。

    他已经愤怒地拉紧了床幔,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好似无所遁形。他听见了母妃细微的声音。他在这一瞬感受到了不在我身,却胜似我身的痛楚。

    于是他懂了那句“你不明白”。然后又在那转瞬而起的滔天大火之中,他知道了什么叫做报应。但从来只听过血债血偿、父债子还,从未听闻子债母偿、母担子过。

    他实在恨不过。

    陆棠棣骇然地看着这一幕。见那本该为母守灵的皇子,简直如同鬼魅一般溜出了大殿,仅凭一把匕首就将南阳侯府尊贵的主人杀了个干净。从侯爷夫妇,到其带来的子嗣。因为就在入夜时分,查令妃娘娘“秽乱宫闱”的始末的密信送到了朱叡翊手中,尔后深夜,陆棠棣又收到朱叡翊的密信,她当即赶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暗夜里皇子杀人的修罗图,以及听见这样两句冰冷、莫名的言辞。

    她沉默良久。实话说,她也不知道身故的令妃娘娘对他说了什么,但她完全可以理解,但……

    她低声:“殿下,请回吧。”

    后面的事交给她来收尾。他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朱叡翊偏一偏头看她,森冷的脸上还染着诡艳的血色。“里头或许有无辜之人的血,你知道吗?”

    他杀的不仅是带了掺杂药物的酒水进宫的侯夫人,他还杀了其他一切可能会被惊动的旁人。

    “包括侍子嬷嬷。”他甚至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眼睛里带着新奇、残忍的打量。

    他发现陆棠棣简直如同母妃一般对待女子有一种别样的容忍和关照,所以母妃的宫殿中、他的府宅中,陆棠棣尤其受宫人、侍女的欢迎。

    他原本以为他是生性风流,结果他是生性体贴。难道他因为宋姑娘而展露的那一丝情绪,也是因为他体贴的缘故吗?还是说陆棠棣心仪于那位宋姑娘?可惜,皇兄与宋家的联姻势必能成,因为宋太傅最看重家族清誉。

    朱叡翊是不会为已经做下的事而道歉的。因为事已做成,再如何也不能改变。他面无表情将染血的匕首在自己小臂上的护甲处擦了擦,声音漠然:“不必思虑我可以同哪家小姐婚配了。”

    这些女子真真是脆弱至极的生物,只是一点声名就可以为此寻死觅活。碰不得,辱不得,更近不得。他甚至有些怨恨决绝离去的母妃也是这些脆弱女子中的一员,过一阵他明明可以想办法把这件事压下去,并揪出布散流言的人的。

    朱叡翊低下了头。

    陆棠棣有些不忍,却无法针对此事安慰他什么,半晌,只能选择他前面抛过来的无疾而终的疑问,说道:“殿下,南阳侯府从不曾应允与我等联手。”

    言下之意,成王败寇,若当真坐上那个位子,手上沾染的敌人无辜的血,难道还会少吗?

    朱叡翊微微露出个笑容。“不错。孤要回去为母妃守灵,此间事是?”

    “混入京中的心怀叵测之辈……”

    他点一点头,满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