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盲目与魅力之处
爱情的盲目与魅力之处
陆棠棣心道,试什么?怎么试?这种事愿意就是愿意,不愿就是不愿,哪有什么试试的说法?他之所以这般说,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吧? 她不去吭声。朱叡翊笑着道:“你怀疑朕。” 他的心情倒是比她好多了,也轻松多了,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轻描淡写。 他说:“手。” 陆棠棣很莫名地看着他,不理解他的用意。 “朕想握你的手。”他进一步说。 陆棠棣开始拧眉,进而开始后退。 他的语气开始不妙。“你就非逼得朕用不好的手段吗?” 陆棠棣道:“既然知道不好,陛下却还要用吗?” 她简直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朱叡翊却被她逗笑。“像你自己说的,就算如此,你又能怎么办?” 谁让他就是待在这个位置上,谁让他就是可以这么做,又谁让她不好好掩藏,上辈子死都死了,也不记得继续掩饰身份,还用魂梦一般的状态出现在他临死前的梦里,不然哪来的这辈子的许多纠缠。 啊,说到这里,他忽而想到,上辈子的陆棠棣是因为什么亡故在大狱中的呢?眼下却无从询问这辈子的她了,因为事情已经截然不同。 他十分荒唐地说:“这全是你的错处。” 陆棠棣面露荒谬。 ……好生动的表情和眼色。他莫名又开始笑,引得陆棠棣费解,皱着眉问他是否有什么不妥。 朱叡翊摇头:“没有什么不妥。朕只是想此时你就听我的罢,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他只是想在早朝之前与她定好此事,不然今夜他是为了什么与她口角、争执,又是为了什么故意惹她不虞? “你难道不想与朕分割清楚吗?”他问,连他自己都觉得厌烦了,这种不上不下,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的状态。 陆棠棣反问陛下是想明白了吗。他说朕一直都很明白。 又道:“先前朕说你拒绝是因为你受人欺侮,那是一时气话。” 他倒不觉得她是能被任意欺侮的人,况且就算被欺侮了,那又怎样,该杀该剐的都另有其人。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冷意,随即变回微微含笑的样子。 “但你确实是在害怕,你要听吗?” 陆棠棣抬起眼来,不置可否。“臣一直在听。” 他说:“你既不是害怕朕,也不是害怕那档事。” 她对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反应实在稀缺,她更多的是为了那行为背后的东西而意识敏锐,忌惮有加。 朱叡翊弯着嘴唇。“你是害怕‘进入后宫’。” 与他后宫之中有人无人,进宫之后身份地位如何无关,她单纯是怕“进入后宫”本身。她觉得入宫之后,她失去的要比她得到的多得多得多了。那么反之,假如她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得多了,她会因此而随便进入哪个人的后宫吗? 朱叡翊想了想,想不出她的回答,故此表情有些冷淡。“朕说对了吗?” 陆棠棣安静、不作声地看着他,心道他知道得如此清楚,此前却从未提起,仍然纠缠,要么是装傻,要么是觉得不值一提。 她心知此事若要分割清楚,要想明白的绝不是她,而是他,便顿了顿问道:“陛下不能将臣仅当臣子待吗?” 她可以为他付出忠诚,但朱叡翊似笑非笑:“可你是女子。” 陆棠棣抿唇。 “我欲把你当女子待,下聘送礼,可你是我的臣子;欲把你当臣子待,礼遇有加,可你是女子,我忍不住想要近前。你说要朕把你当臣子待,意思是要我把你当男子意义上的臣子待,而无视你是个姑娘的事实吗?这做不到。”他语气淡淡道,态度忽然强硬,“手。” 说着再不容她拖延,蛮横地拽过手来,陆棠棣身形一歪。 “你!”她惊怒,正对上他皮笑rou不笑的脸色。 “你又不是第一日与朕相处,朕看起来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 起码片刻之前看起来是好说话的,陆棠棣微微咬牙,神色不定,瞬息之后忍耐过去,不欲辩驳,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果然未曾再多做和多说什么,只轻轻与她交握,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按压她的指节,继续言道:“朕说与我试试,指的便是此事。在抓到陆嘉良,解了此药之前,与我试试罢,朕既不会做得比之前更多,也无意在朝堂上揭破你什么。待事务已了,你若仍是不愿,那就罢了,此事再也不提,但你若情愿……” 他微微笑了一笑,停下按压她手指关节的动作,转而用双手拢住她整只手掌,她在那轻轻的手指相缠的接触中,感到一阵温暖的安全。 他说:“朕会很高兴的。” 或许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知道自己做了或假若做了某事之后,会引得人很高兴,还被直白告知,心底都会产生一瞬间的触动。况且他实在很少露出这样的神色,这样……因为面对的人与众不同,从而宽容、大度,乃至于听之任之的奇妙神色。 ……稍微有些古怪。 陆棠棣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仍道:“不行。” 啊,没能骗到人。朱叡翊低下脸来掩去眼里的笑意,问:“为什么?” “陛下做不到。” 就连她自己都不是什么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绝不更改,并能说到做到的人。她曾骗过多少人呢,又有多少口头的承诺未曾兑现。“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她从来都觉得,有的事开了口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何况他已经是帝王了,世间能约束皇帝的东西少之又少,人的心意向来变幻莫测,今朝是此,明日是彼,她又为什么要相信同样是人的皇帝的口说无凭,论起来皇帝的言语才更不可信才是。 想到此处,陆棠棣脸色重新寡淡下来,问:“陛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叡翊道:“也罢。”他抬起脸来,露出一种肆意到近乎恶意的神态。“左右朕也不是来让你允准的,只是告知一下爱卿罢了。” 他见她从开始的面有错愕,到逐渐面沉如水,依旧笑意吟吟,心志不改。 “然朕的保证仍是保证,朕确实不会做得更多,也无意揭穿你什么,此后待如何,那就往后且看。” 总归不会是眼下的局面。 他又道:“还有一事,朕觉得你未必清楚。那就是你除了害怕进宫,还怕——” 她已经愠怒地收回手去,朱叡翊虽则及时挽留,仍只勾得她的指尖,转瞬掌心成空,他诧异地想要笑,又不由真心莞尔。 “陆棠棣,你实在害怕人的情意,竟连试上一试都不敢。” 又不是即刻下聘迎归,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陆棠棣站起身来,在他还未起身之时,有了一刻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功夫。 她道:“陛下才是错了。就世间大部分女子而言,有了心悦之人,自是结成连理才算美满。甚则许多夫妇,未成婚时,连面也不得相见,遑论什么试一试,合则聚,不合则散——况且陛下还未必肯好聚好散呢?——至于肌肤之亲,”她是指他先前吻她、拥抱她的事情。“在大多数世人眼中,此类事也是成亲后才可做的,不然便是不够正派,有着苟且,做了便理当迅速成婚,要么就会变成丑事。然陛下不在乎,臣也不在乎,臣就是与陛下有了床笫之欢,又被揭露女儿身,臣也不会在乎。” 她只在乎她能自己决定的事。陆棠棣在此时忽然明白了她之所以觉得他古怪的地方,有些稀奇又理所当然地追问:“陛下提议时,是觉得试一试之后,臣若同意了,臣便会进陛下的后宫吗?臣不会,哪怕陛下仅娶一人,皇后的人选也绝不会是臣,除非陛下用了什么绝非寻常的手段。” 她见朱叡翊有话要说,仍歪了歪头自顾说道:“眼下臣说清楚了吗?臣以为是臣一直未曾明言,才让陛下有了这样错误的推论。” 她原本说这话时还带着隐怒,但不想越往后说心情越是平静,最后竟带了点“这才是正常的,但陛下你都在想些什么”的纯粹无恶意的好奇,兀自将他给看着,等着他的回话。 朱叡翊有一瞬间被她彻底展露的思想所震慑。原来如此,她竟是这样想的,有些惊世骇俗,又有些古怪,但细想之下又未免十足不怪,本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就已经足够离奇了。 朱叡翊若有所思,伸出手道:“扶朕起来。” 陆棠棣一顿,皱着眉片刻踌躇,还是伸手去扶,隐约的担忧成真,他借着她弯腰扶起他的片刻,一下使力,致使她从半弯身的手扶姿势变成了跌落在他怀中的半跪姿势。 “……”陆棠棣真的要忍不住没好口地骂人了。 朱叡翊克制不住的一声笑,自言自语:“你还真是胆大,竟敢俯视朕。”又问,“生气吗?不是说不在乎吗?” 陆棠棣攥紧拳,要不是她涵养颇佳,再怎样她都是要给他来上一下的,眼下却只是绷着脸,沉默起身欲退。 朱叡翊按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好吧,朕知道了。那就无论你答应与否,朕都不做什么,你自当你的宰相,我自当我的皇帝。女子为官又如何,你既坐得稳这个位子,那这个位子就是你的。日后你就是不慎暴露身份,朕也说朕早就知情,你甚至可以为此拟一份圣旨。” 陆棠棣心想,她怎么会暴露身份。唯一的例外也就是他了,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她是哪里露了破绽,以致被他直接认出。 “但你得同我试试。”他继续说,“你不可以试都不试就直接拒绝朕。哪怕是天底下最为狠心的男子呢?也绝不会这样让一个女子伤心。难道朕退让得不够多吗?” 陆棠棣很想说大部分的苦头都是陛下你咎由自取,但凡他早早听进并承认她的拒绝呢?哪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然而爱情的盲目与魅力之处也正落脚于此,《易传》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实践又告诉我们,“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像先前那回一般,冷酷漠然地讥诮他自讨苦吃,便少见地心中、口中都很沉默,既有些迟疑,又有些怀疑。 如果她答应,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吗?如果她不答应,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吗?她该怎样选呢,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给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