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親手殺死那個天真的少女

    麗莎說，烈焰公主失蹤的幾天後，她實在太過擔心，硬逼著自己的貼身護衛帶她去西燐城，想親自探明特萊莎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的護衛沒辦法拒絕命令只能照辦，但也轉頭就通知了皇帝。於是麗莎剛踏進城內，還沒轉過第一個街角，就被自己父親堵在巷口。

    皇帝沒斥責她，也沒安慰她，看著女兒滿臉倔強，好像要跟老爸打一架的表情，最後只能無奈地揮了揮手。

    「被孩子怨恨，大概就是父母的命運吧。」

    皇帝嘆口氣，臉上表情像是要送孩子去遠行，看著她的背影一去不回。

    「妳去吧。艾森作為這一代的男嗣，命運已經綁死在七族的契約上，之後的焰帝國，終究是由妳來扛……作為未來的女皇，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妳的子民吧。」

    當時的麗莎不明白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父皇對她放行了，轉頭拉著護衛騎士就往城裡跑。

    她其實也不曉得該往哪去尋特萊莎，只想著到姊姊最後消失的地方看一眼，多知道她的任何一點訊息都好。

    麗莎走在路上沒多久，就遇上一群人，他們從打扮上看是一般居民，每個人手裡卻都拿著簡陋的自製武器。

    這些人給人的感覺非常普通，即便麗莎當時只有十二歲，也完全有能力獨自打贏他們所有人。

    但她卻想都沒想地躲了起來，一點都沒去考慮彼此的實力差距。

    她很害怕。

    不是對戰鬥的恐懼，而是別的其他東西。

    麗莎跟人對戰過，甚至跟魔獸都交過手，但她從來沒遇過，表情如同野獸的人類。

    不、那群人的眼神，甚至比野獸更加的……

    護衛騎士不發一語地跟在後面，他的職責只有保護公主，除此之外一概不插手。

    兩人躲入了一幢民宅。

    這非常容易，那屋子的一樓窗戶早就破了，翻進室內不過是幾秒間的事情。

    麗莎想都不想地做完這些，躲在牆後等著外面那群人離開時，才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

    她非常不安，從小到大都沒有過如此恐懼的感覺，明明現在她依然在父皇眼皮底下行動，根本沒有任何安全上的問題。

    她的護衛騎士也格外沉默。

    雖然對方平時就不多話，但在特殊情況下總會給她一點警示或提醒，可到現在為止，他一句話都沒說。

    此時臨近傍晚，光線斜斜地照進屋內，在地面上打出一塊方形的視野。在麗莎冷靜下來後，她看到一些不對勁的東西。

    那是一隻手。

    一隻看上去屬於女性的手，擱在光線灑落的那塊地面上，此時陽光偏橘，讓人看不太出來那究竟是活人還是死人的手。

    在手的末端，光線之外的黑暗裡，延伸出一團模糊的人形輪廓。那名女性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四周散落的物體讓人不安。

    在自己恐懼的心跳聲中，麗莎伸出手來。

    於掌心燃起火焰，這對絕大多數火族人來說，只要稍微訓練一下都能輕易辦到。麗莎早在還沒記事時就學會了這項技能，此時卻覺得這個動作困難無比。

    身旁的護衛騎士還是沒說話，也沒制止，打從踏進這座城市以來，從頭到尾保持了沉默。

    只弄一小團火焰就好，就只觀察一點點……

    麗莎心裡明明這麼想，她掌心卻躍出一大叢火球，焰光照亮整個室內，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她的瞳孔陡然睜大。

    在這個擺設十分普通的民宅客廳裡，一位女性赤身裸體躺在房間中央，臉上沒有一點活人的血色，永遠不會再闔上的雙眼無神盯著虛空。

    這具屍體身上一絲不掛確實很讓人注目，但最讓人介意的甚至不是這一點，而是她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遮蔽物，胸前卻是一整片深紅色。

    躺在地上的這名女性被人開腸剖肚，身下已經乾透的血跡像翻倒的黑褐色油漆浸透地面，內臟器官玩似的滿地亂丟，甚至連桌上都有。

    麗莎短促地驚叫了一聲，火光頓時熄滅，室內重歸寂靜。

    黑暗再次藏起眼前罪惡，那幅景象卻依然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深刻得像是一輩子的烙印。

    她突然間覺得很冷，冷得幾乎要發抖，這種感覺對擁有濃厚火族血統的她來說太過陌生，一時間困惑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這裡是焰帝國？真的是在我的國家？

    麗莎腦袋裡一片混亂，然而還沒等她整理好這一切，房間另一端的樓梯傳來腳步聲。

    隨著咚、咚、咚的聲音，一個男人從二樓走下來。從外表看上去是個火族人，但能力似乎不怎麼樣，在室內照明居然還得拿著提燈。

    這男人手裡攢著一把晶幣，像是剛從二樓搜刮來的，他卻滿臉嫌棄，好像覺得這個家太寒酸，打劫都沒什麼油水。

    他一路走進客廳，拿著燈靠近躺在地上的女人，臉上全無驚訝的表情，看樣子老早知道她在這裡。

    男人把燈放在桌上，接著走到女屍旁邊開始解褲頭，不過褲子脫到一半就皺眉頭，接著又穿回去，估計是屍體的樣子太讓人反胃，讓他沒了心情。

    他拿起提燈又走向房間的另一頭，隨著燈光靠近，麗莎才看清楚那個角落的景象，整顆心沉到更冰冷的地方。

    好幾具屍體被堆在牆角，身上服飾帶著闇族的風格，不曉得他們都是這個家的人，還是集體在這裡被殺害。

    男人站在屍堆前面，像是挑選商品一樣目光來回打量，接著掏出腰間的手斧，抓住一隻手從屍堆裡拖出來，就著中意的部位準備揮砍下去。

    麗莎沒有動，或者說動彈不得，她的護衛騎士卻看不下去，箭步上前打飛男人手裡的斧頭，在叫罵中把人壓制在地。

    針對西燐城的動亂，皇帝陛下已經正式派遣軍隊進駐，明令禁止所有針對闇族人的暴行，死者當然也不例外。

    這傢伙趁混亂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時候闖空門就算了，還打算毀損跟污辱屍體，那就準備好去牢裡乖乖蹲上幾年再出來。

    被壓制在地的男人不斷罵罵咧咧，直到搞清楚身後的人是名皇家騎士後馬上安靜閉嘴，配合地接受逮捕。

    麗莎看著這一切，覺得簡直荒唐得像一場夢，她隔著裙擺用力捏自己大腿想醒過來，卻只感覺到無比清晰的疼痛和噁心。

    這一屋子裡每具屍體的死狀，都明白訴說著他們生前的遭遇──玩物、發洩對象、商品，總之完全不被當人來對待。

    而這一切，居然全都是火族人……她的族民所做的？

    麗莎不由自主退後兩步，一直到撞上牆壁後整個人蹲坐下來，腹部劇烈收縮，喉頭湧上一股酸味。感覺想哭，又想吐，卻什麼都嘔不出來，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太荒謬，太詭異，太不真實了。

    她閉上眼睛，想從這場可怕的夢裡醒過來，心裡一個聲音卻越發篤定地告訴她，這都是真的，這才是真正的世界──而且，她眼前所見的不過是所有黑暗的一小角。

    但也只需要揭開一點點縫隙，就再也無法否認那片黑暗的存在。一面白牆只需要一絲裂痕，就足以在牆後塞進所有恐懼的想像。

    麗莎終於明白，自己進來西燐城，跟本不是為了找尋特萊莎。

    父親那樣神通廣大，這裡到底有沒有關於姊姊的線索，難道還會不清楚？

    但她卻滿心覺得，只要是自己去做的、去努力的，就一定能有所不同，還沾沾自喜覺得憑著寵愛讓父皇縱容了她這番任性。

    然而，那根本不是什麼寵愛。

    父親讓她進來，為的是讓她親手殺死年幼無知的自己。

    被寵壞、被保護得太好，生活只有尊榮、優待，被英雄故事和浪漫情懷包圍，現實黑暗和人性醜惡只存在於童話和傳說裡的小公主。

    然而現在不行了，焰帝國失去皇儲特萊莎，小公主沒辦法再繼續當小公主。她需要長大，開始學著成為未來那位的女皇。

    父親甚至無須下令，沒有任何騎士拿刀朝她走來，麗莎憑著這雙腳、自己的意願走進暴亂後的西燐城，那個天真無知的小公主，就被無從否認、明明白白擺在面前的血淋淋現實一刀刀殺死了。

    麗莎窩在牆角，原本還在發抖跟乾嘔，但從某一刻開始，她不知怎地突然平靜下來。

    她忽然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所有一切彷彿都離得很遠，只是清楚明白到，自己和上一刻已經全然不同。

    那是一種語言無法形容的感覺，就像跨過某道門後，世界已然翻轉，再也回不去從前的樣子。

    唯一讓人無法忘懷的是，她剛剛親手埋葬在內心深處的少女，在嚥氣前依然不斷呼喚──

    『特萊莎，特萊莎，妳回來好嗎？』

    『自從妳離開，一切都變得不對勁。』

    『我求求妳回來……讓所有事情恢復原狀吧。』

    一滴淚滑過她眼角。

    麗莎蓋上最後一捧土，徹底埋掉了那女孩所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