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修）
战败（修）
有些记忆仿佛已经很远。 苏军进城了。 战斗机的轰鸣响彻云霄，无数的宣传单自高空洒落，宣告着柏林即将成为地狱。 那一夜，柏林的防空塔彻夜未眠，高射炮群如成片的流星朝空中射去，用毁灭性的火力延缓着柏林的陷落。 无数来不及逃走的市民为躲避炮弹涌上街头，又如无头苍蝇般乱窜着寻找庇护所。穿着少年团制服的孩子们被老师领上街头，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绑上炸弹。 其中一个约莫五岁，炮弹被绑到手里时，沉地几乎要抓不住。他好奇地四处张望，有点害怕，却又眼神坚定。他的母亲曾为元首献花，是媒体口中“最美的雅利安女孩”，他在一栋属于国家的花园别墅出生，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延续帝国优秀的基因。 可他对不起mama……他没有长出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他的出生变成了mama的耻辱。 可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比谁都要对帝国衷心！他抱着沉重的炮弹，踉踉跄跄地朝苏军的坦克跑去，很快，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mama是英雄的母亲，到那时候，他们就会把曾经的荣誉还给mama…… （注：纳粹生命之源计划 /索菲亚的结局） 轰隆—— ……… 无数人涌进柏林大酒店。 地下室人满为患，挤满了妇孺儿童。大厅横七竖八的摆满伤兵。自45年2月份到如今，每一天，大地都在震动，炮弹的巨响让整座酒店摇摇欲坠，玻璃一片接一片的碎裂，恰如当初的水晶之夜。 无线电中播报着元首已经死亡的消息，有人落泪，有人沉默，有人已经毫不关心。 戈蒂和其他工作人员像陀螺一样转着，食物不够、药物不够，没人知道俄国人什么时候会闯入这里，又会如何对待他们，又或者，在他们到来之前，炸弹已经将这里炸毁，但在生存危机下，连恐惧都变得麻木。 戈蒂扶着脑袋回到地下室，把沾满血渍的手洗干净。周围很安静，大家都睡了，但她恍惚还能听见伤兵的哀嚎声，而每当这时候，里边总会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天没有进食，她有点想吐，洗了个脸来到汉娜女士身旁，伸手探测她的体温。汉娜女士已经连续发热好几天，她的情况很不好，自从去年七月，她的身体就再没好过。 时间回到44年的7月下旬，三人在柏林监狱很快被单独审问。 戈蒂和上校先生那些玷污血统的下作事被盖世太保摸的一清二楚，她已经有点忘了那晚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在生死面前，身体自动开启了保护机制，脑袋晕乎乎的时候，便记不清他们在笑什么、骂什么，加上几个耳光下来，记忆就更加模糊了。 只记得上校先生和她一样变成了恶心的贱货、帝国的耻辱，这下好了，连秘密警察都承认他们是天生一对，证明他们的确很般配。 当时戈蒂已经在盘算自己的死法。反正……反正……反正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秘密警察似乎无意在她这种没价值的东西身上浪费子弹，他们更爱玩她，画她的脸、剪她的头发，一部分剃掉，剩余的则剪的像狗啃一样，是的，她唯独对她的宝贝头发记忆深刻，连后边当场脱光衣服做下蹲的那一段都记得没那么清楚。 她想为什么上校先生不去真的参加刺杀活动，一枪毙了那个白痴也比窝窝囊囊地被冤枉强。 玩够了，他们把她扔回监狱。衣服没有还给她，戈蒂抱着腿在阴暗的牢房冻地直发抖。 一直到天亮，隔壁才有动静。戈蒂拍着墙壁喊“汉娜姨妈”，但墙后面的人早已晕死过去。 至于奥古斯特先生，他继承了俾斯曼家一贯的嘴硬，哪怕是被审讯都依旧以不可一世的姿态蔑视对面那群暴发户和投机份子，于是他被揍个半死，以至于几天后，盖世太保将他们扔进卡车里的时候，戈蒂差点都没认出他来。 当然，他对她也一样。毕竟她现在的脑袋像颗发霉的猕猴桃。 戈蒂摸摸自己刺手的脑袋，苦笑了声，心想得亏俾斯曼先生没看见自己这幅德行。 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夺走了，她只能在生命的尽头用记忆描绘他的轮廓。 幸好汉娜女士始终昏迷，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没想到道路的尽头不是枪毙现场，而是万湖区的别墅庄园，看守门把他们扔进去，门口每天都会有人守着。 在此后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所有的社会关系被斩断，并每天要准时接受“羞辱教育”。 她的头发都被他们剃成这样了，又还能有什么更厉害的羞辱？ 总之盖世太保一说到上校先生的惨状，戈蒂就鼓起耳膜自动屏蔽。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但她也有失败的时候，这种时候，她总想有只手把她的心脏攥出来扔出去。 混蛋、恶魔、畜生！他们会下地狱！会下地狱！！可最终失败的是她，因为她忍不住在敌人面前哭泣，哭的越撕心裂肺，对面就越高兴。 然后他们又会一巴掌扇过来，告诉她低贱的支那猪没资格跟雅利安人扯上关系！ 晚了！他身上所有地方她都吃过八百遍！他在她身上耕耘的时候，比跟你们雅利安人zuoai要爽一百倍！ 戈蒂冷冷地盯过去，眼看着盖世太保就要掏出枪，奥古斯特沉默地挡在她身前。 最终在僵持下，看守恶狠狠地放下了手。看来上面有指示他们并不能随便杀人。 奥古斯特先生似乎被她的胆大震惊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平时的眼神比她还要欠揍一百倍。看着她做什么？他自己的脸都被揍的变形了。 看得出来看守们非常讨厌他们家，因为就连整天躺着，看起来要死不活的汉娜女士，眼神也一样充满轻蔑。 呵呵,是的，连隆美尔将军都“自杀”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 不敢去前线卖命，只会整天拿着一件沾满血的外套在一个母亲面前耀武扬威，等苏军兵临城下，又像老鼠一样四处逃散，临走前不忘像强盗一样把别墅剩余的财产洗劫一空！ 疯了，一切都疯了，末日降临，城市秩序全然崩塌，世界陷入疯狂之中。 为不让敌人收获一分一毫，希特勒下令对柏林实施焦土政策。 如果德国不能赢得战争，那就在失败中彻底毁灭。 他要柏林成为敌人的坟墓，他要拉着全柏林的百姓一起陪葬！ 全城断水断电，许多桥梁、铁路、通信线路都被炸毁，离开已是绝不可能的事。 两位女管家趁乱跑回别墅，盟军的飞机在头顶轰隆飞过的那一夜，几人冒险回到被查封的大酒店。酒店内部同样被洗劫一空，地下室的红酒无一幸免，但好在还有部分没有被带走的罐头和面包，且常规地下室之下还有一个更加隐秘的庇护所，里头的物资并没有被纳粹发现，还设有独立的水系统，他们就这样住了进去，直到大量难民涌入大厅。 奥古斯特先生虽然十分不满，但终究是没有阻止。对母亲唯一的要求是绝不能透露酒店最里层的庇护所。 情况越来越严重，后来一部分无处可去的酒店员工也回到了这里，再后来，军队越退越后，混乱中无数的伤兵被抬了进来。 1945年5月7日，德国投降。 那一天，大厅传来无数自杀的枪响。地下室内，戈蒂捂住孩子们的耳朵，低着头紧闭双眼。 苏军很快闯了进来。大厅里剩余的残兵被全部枪毙，而奥古斯特作为柏林标志性的星级酒店老板亦被苏方带走调查。 苏军将酒店翻了个底朝天。尖叫声中，地下室的女人们被一个一个的往外拉。一切来的很突然，苏联士兵的动作快的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连找个角落躲好的时间都没有。 戈蒂怀中一个十岁的女孩被大兵一手抓走，随后自己也被一名浑身长满毛，体型敦实的俄国人拽住头发往上拖行，她仰着头，疼地几乎无法呼吸，很快大厅内惨叫声连天，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姨妈、不、姨妈……！”戈蒂被推倒在地，几个拳头下来，已是头晕目眩。 都怪她、都怪她……！她应该把她推进最里边那间屋子！！戈蒂慌乱地转着头，拼命想要确认汉娜女士的位置，“不、放了她……求你们、放过她——！”她用俄语尖叫说！ 正在扯开她衣领的俄国人忽然停了下来。戈蒂趁此机会疯狂往身上的口袋摸去，将法国的身份证明展示出来！ “我、我是中法混血儿！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我的国家们跟你们是盟友！！” 俄国人目光怀疑地夺过她的证件，但他显然不识字，于是找来旁边的同僚看。他们用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忽然带眼镜的那个说， “她长得确实是亚洲人的样子。” “日本人？” “不、中国人、我是中国人！”她用俄语说，又用中文和法语说了一遍！ 大兵有些不舍得，但想到前几天有个同僚因为强上了大使馆的美国人受了严重的处分，最后只好悻悻离开。 戈蒂脑子里全是嗡嗡的响声，她爬起来，又倒下去，视线变得模糊，只能流着泪往角落的方向爬。汉娜女士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已经是昏死的状态。俄国人把人翻面还想再来一次，被戈蒂死死抱住，她把藏在身上的美国香烟放进他的口袋，不停地用俄语说好话， “我来……我来……别伤害她……” 不知过了多久，戈蒂从地上爬了起来。背后全是血，是死去的那些伤兵留下的。戈蒂茫然地坐了会儿，忍着痛回到汉娜女士身边，用一旁的外套盖好她的腿，随后将她的的脑袋抱到腿上。 “没事的，姨妈，没事的……” 她捂住她的耳朵，弯着背脊，心如刀割。 ……… 这场暴行一直持续到一名苏联少校的出现。 他像是看不见大厅里的情况，只宣布苏军要把这里征用为临时指挥所。 之后便是一对一的审查，男人们被着重审问，女人们则重点勘查服务技能，最后留下一批能维持酒店基本运营的服务员。因为那口流利的俄语，戈蒂毫无疑问被选中。 当初在柏林沦陷前，汉娜女士就千叮咛万嘱要戈蒂与他们划清关系。 因此无论是在之前的难民们，还是苏联人眼中，戈蒂都是被纳粹强制来柏林工作的中法劳工。 可她要如何划清界限？要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汉娜姨妈和娜莎管家被定义为“无价值”的人群赶出去？ 外面和地狱没有区别。当然，里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恳求苏联少校将她们留下，理由是虽然纳粹罪恶滔天，但两位女士从没有做过坏事，她们十分地善待她，她们也只是活在纳粹政权下的可怜人。 戈蒂不知道苏联少校相不相信她的话。不过不相信又怎么样？最坏也就一枪毙了她。最好快一点，狗杂种。 苏联少校放下手中的文件，说， “你似乎对我们非常不满。” “您误会了，长官。” “最好是这样，”他再一次审视起她的文件，“如果你真是盟友，我们不会亏待你，但如果你撒谎——相信我，你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收起你的愤怒。” 苏联少校挥挥手。结果没有任何改变，汉娜姨妈和娜莎管家依旧要被赶出去，而她自己则要留下服务苏联军官，这不是聘用，是征用，没有说不的权利。 戈蒂握起拳头，走出办公室前，忽然转过身， “苏联红军，伟大的解放者，不是最讲究纪律和荣誉的队伍吗？” 这句话无异于投下一枚炸弹，令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跌至冰点。 苏联少校将身旁手下的枪摁下，冷冷地勾起嘴角。 “没错，他们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他死死地盯着她， “只可惜，你说的这批人，他们几乎全部死在了斯大林格勒，被你们德国人打死，现在你看到的，是罪犯、流氓、强盗，哦不对，你是法国人，中法混血——呵。” “……………………” 多余的人当天就被赶走。戈蒂告诉自己，她必须忍耐，在酒店能够获得的物资再差也比外面强。她甚至找不到机会和汉娜女士说话，娜莎管家隔着空气和她对视，要她不要担心。 戈蒂和其余被留下来的工作人员收拾着残局，晚上大家挤在房间里相互上药，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戈蒂患上严重的失眠症，她的心很平静，平静的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干点什么，甚至在经过酒店走廊，听着两边传来的动静时也已经毫无波澜。 最初的混乱后，苏军也开始强调“军纪”，毕竟国际媒体已经开始关注柏林，至少在酒店内部得讲究“你情我愿”。 戈蒂不是没想过，反正一遍和再来一遍没有区别，以她现在的身份，还能换回更多食物。 可惜她是如此地假清高，想要偷偷溜进地下室，把下层庇护所的东西偷出来，该死的苏联人又把地下室门口围成铁桶。 戈蒂睡不着的时候会试图跟自己的阴部谈判，但目前还没有谈判成功。 俄国人心情好的时候会喊上他们一起聚会，就好像战争结束，大家也真的慢慢放下各自仇恨，相互和解那般。 但只有他们知道，对面会随时翻脸，毫无征兆，上一秒还在举杯共饮，下一秒酒瓶子就能砸过来。 “偿命！偿命！！你们这些狗杂种！你们活活烧死了我七岁的meimei！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 “跪下！全都给我跪下！往前爬！” 战争结束了，但世界并没有变好，并且也许永远都不会。 战争的阴影活在每个人的心中，永远都不会消失。 因为那一纸身份证明，通常来说苏联人并不会太为难戈蒂，因为能说流利的俄语，不少人对她说话的态度要比别人好得多，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帮助她回到法国。但难保有发疯起来顾不上谁是谁的时候。 比如那天晚上酒瓶子就猝不及防地砸到她头上来。事后苏联人不仅道了歉，还给了戈蒂不少食物并准许她休息两天。 德国人打不过苏联人是正常的，他们比狗熊的力气还大。 然而不干活反而更加胡思乱想，戈蒂不知道汉娜姨妈在哪，是否还活着。她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忍耐，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浑身都好疼，疼的睡不着，照镜子的时候，看着额头上诺大的鼓包，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时，戈蒂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