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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五)事变

    

(一百七十五)事变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九。

    金人铁蹄踏碎南朝虚假的宁静,东西两路军第二次南侵,合围汴京,城池外兵马嘶鸣,刀剑作响,十几面黑底金色写着“大金”的军旗翻滚蔽空,如密不透风的乌云,将这座曾经繁华祥和的都城笼罩在浓重的阴翳之下。

    福宁殿。

    “不,不行,朕,朕不准,朕不准!”

    手中密折狠狠掷在地上,呲目欲裂,年轻的天子气急败坏,胸膛剧烈地鼓起,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大声的呵斥,发泄心中的不安,焦躁地在御案后踱来踱去。

    “陛下,此事不能再拖啊!”

    迎着君王震怒,尚书右丞孙傅长跪不起,以头抢地,用力磕得咚咚作响,额角血流不止,他抬起头,眼底血丝通红,涕泪横流,满腔悲怆:“陛下,金人兵临城下,若不决断,城危矣!”

    “你!”

    “陛下,局势已危如累卵啊!”

    几乎以死相逼,赵桓cao起案上砚台,愤恨难消,不顾墨汁溅上衣襟,从手腕流进袖口,他恼怒地咬牙,高高举起手臂,欲把这重物狠狠砸向孙傅。

    “逆臣,朕要将你拖出去斩首,来人,来人!”

    一遍遍声嘶力竭,被迫坐上帝位的赵桓愤怒地呼喊殿前禁军,可外面空无一人,所有兵士都被张叔夜调派去城墙上布防,这名老将已三日不眠不休,竭力想要挽救汴京的危局。

    “你简直......”

    抓在手里的砚台到底没有砸下去,孙傅抱必死的决心,固执地磕头哀求,赵桓忽而两眼发黑,耳畔嗡鸣,踉跄几步,重重跌坐在坚硬的龙椅上。

    “不,不行,她是朕的皇后,朕,朕不准......”

    仿佛自言自语,声音却越来越小,恐惧一点点蔓延,野蛮强悍的金兵在年轻帝王心里留下的是不可磨灭的巨大恐惧,前朝君王何其多哉,能有几个唐王李世民?

    赵桓不敢肖想唐王,他甚至没有半分赵太祖的英武气节,茫然坐于金殿之上,犹如困兽。

    作为男人的自尊一点点让步,孙傅仍在磕头,此时,跪坐一旁闭目养神的郭天师忽然睁开眼睛,额头有道深深的竖印,随着他睁眼而轻微颤动,犹如第三只眼。

    “陛下,唯有此法代价最小,是安是危,全凭您一句话了断。”

    “不,不......”

    试图抵抗,郭京眯起眼睛,唇角挂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意味深长,他伸直双臂,向大殿上端坐的帝王再次深深叩拜,恭顺至极,口气却透着强硬的逼迫:“请陛下决断!”

    声音压抑低沉,赵桓一抖,腿蹬了两下,这次竟没法从龙椅上站起。

    肝胆俱裂,即将国破人亡的恐慌已攫去他的魂魄,这回,赵桓终于抵抗不住,被迫接手的天下是一堆烂摊子,强行戴上的沉重冠冕压得他窒息。

    他不是唐太宗,不是太祖,无法在逼临而来的危局里扭转乾坤。

    “来人,传,不,让皇后,快去请皇后过来!”

    随侍的大监汗流浃背,跌跌撞撞跑出福宁殿,鞋子掉在地上,干脆赤足狂奔,跑到坤宁殿,气喘吁吁地让皇后贴身的婢女去请她。

    “快,快啊!”

    朱琏怀了身孕,小腹已经隆起,被一顶软轿抬着,匆匆忙忙地送进福宁殿。

    赵桓似乎缓过些神,一名穿着道袍,怀抱拂尘的细高男子站在他身边,贼眉鼠目,神色诡异,朱琏有些害怕,下意识看向赵桓,她的丈夫却心虚地把目光撇开了。

    “陛下,急召妾来是何要紧事?”

    金人围攻汴京,不是说天子要亲到城墙指挥作战么,朱琏心里疑惑,目光慢慢挪到赵桓身边穿道袍的男子身上,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确有事与你商议,”终于,赵桓开了口,视线却仍不敢与朱琏对上,藏在袖里的手死死掐住大腿,一切为了祖宗基业,为了江山万民。

    狠下心,他道:“金军围击,这位郭天师乃上天指派,可用六甲神兵之术退敌,现在局势危急,六甲神兵尚未练成,他向朕献上一纸秘术,需要皇后配合。”

    朱琏更加不安,金军围城,宫内也人心惶惶,连日来寝食难安,她可不知道什么秘术能抵过千军万马,还必须要她配合。

    “皇后殿下,”自袖中摸出一支精致的小瓶,郭京眼睛眯起,仿佛老鼠成了精,挑起兰花指一捋怪异的卷须,阴恻恻地,“只需您和內苑诸位贵人服下此仙丹,入法阵,以阴导阳,贫道即可作法,问天借八十一道惊雷,如此金贼尽可除去,京城安矣。”

    口服仙丹?

    “呵,妖言惑众,我不曾听说过这等秘术。”

    冷笑一声,嘲讽郭京自不量力,在此危急时推言神鬼迷惑君心,朱琏看都没看他,目光逼视赵桓,忽又一软,她仍抱有希望,不自觉流露出哀求,他是天子,是她的丈夫,亦是她孩子们的父亲,“桓郎,此术不可信,万一......”

    “无知妇人,此事没有万一!”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秘术有何不可信,天师乃上苍所派,岂容你一女子质疑,”满脸鲜血的孙傅抬起头,目光不屑,在他看来朱琏一妇人耳,学识浅薄,擅自阻挠君意已是大不敬。

    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若非上苍降下神旨,这两句玄而又玄的之语怎会让他偶然读得?而且真的在东南方向找得这三人,孙傅因此深信不疑。

    “陛下,六甲神兵已募足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万事俱备,只待令內苑诸女服食仙丹,前往瓮城以阴推阳,助天师布天罗地网阵。兹事重大,军情紧急,陛下请速决断!”

    说罢,伏拜叩首,求赵桓下定决心。

    朱琏脸色惨白。

    谁知道药瓶里是仙丹还是毒药,再者,自古杀敌征战,未曾听说用女子摆法阵求胜,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去瓮城送死么?她不愿相信赵桓会听信这种胡话,然而——

    “朱琏,天意不可违,朕,朕信郭天师。”

    绝境中却想依靠玄术求一个侥幸,心念已动,赵桓昂起头,想起自己是天子,若能救汴京于危难,他的威望将空前绝后,彪炳史册,与太祖同列。

    热血上涌,仿佛已经被后世歌功颂德,男子的自尊在帝王的权威中无限膨胀,赵桓胸中逐渐有种隐晦的满足感,他眯了眯眼睛,恍惚里飘飘然。

    朱琏是他的皇后,自当为君效力,他不再犹豫,脸上显出贪婪的神情,挺直腰板,出口便是不容置疑,冷漠地对朱琏道:“朕是天子,自有上苍相助!”

    “此前惜妃生异,你也见过那白毛妖犬,有些事不可不信,这是上苍的旨意,朱琏,你就把这仙丹服下吧,然后召集內苑的宫妃以及所有帝姬,让她们服下仙丹,以你为首,入阵协助天师借雷,势必将金人一举击退。”

    惜妃,呵,被他赐下鸩酒的种汐......朱琏没有说话,僵硬如一具傀儡,她定定地望着赵桓,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些以往的温情,她头一次如此冒犯天威,可赵桓让她彻底失望。

    这个装裹在龙袍里,头戴冠冕,端坐九五之位的男子根本是个懦夫。

    脆弱,胆怯,躲在金殿之中,妄图以方术战胜城下凶悍的金军,没有勇气披甲上阵,率领全城军民与金人背水一战,却要她们吃仙丹去最危险的瓮城里抵挡金军。

    冷笑,朱琏垂眸,不再多言,就在赵桓等人以为她妥协时,朱琏一步跨前,挺着隆起的孕肚,握住御案上的龙泉宝剑,噌一声,拔剑出鞘!

    “妖人!谁吃你的仙丹!”

    剑声铮铮,仿佛与朱琏的愤恨共鸣,寒光毕现,晃得大殿里的众人骇然失色,赵桓腿一软,吓得跌坐在龙椅上,朱琏挥剑,冷锋所过之处皆断,一下削去郭京顶上发冠。

    所谓天师早已吓得肝胆俱裂,呆愣原地,削掉的发冠落在地上,霎时披头散发,犹如恶鬼。

    “你放肆!”

    阶下叩拜的孙傅先回过神,面色扭曲,指着朱琏破口大骂,急命内侍大监上前捉拿疯妇,朱琏怒目而视,吓住想要上前的大监,随即抢过郭京手里的药瓶,拔开木塞,将仙丹尽数吞服。

    “我已服食仙丹,且看你如何退敌。”

    狠狠将宝剑掷在地上,朱琏面若冷霜,扭头走出福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