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晚
第一晚
轿车驶离了,纪芃留下的触感还没消失,好像一直提着我的脸颊,让嘴角有些僵。 钟虞一瞬间的调笑神情很陌生,即使很快收回了。我很熟悉她这样子搭下眼皮,眉毛又有些上挑的样子,通常出现在很多年前我们一起调侃别人取乐,或者被她看见我和前任吵架时。好像在说,你挑的对象并没多么优秀。 在暗恋的人和女友间保持尺度并不很容易,我不敢细想自己当年的表演有没有露出破绽。我很喜欢江槐,刚成年的夏天,可以很轻松地喜欢人和说出口。江槐来到我的城市,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接吻时,我完全忘记了钟虞。 在一起的第二天,江槐跟着我到学校看乐队路演,我对每个打招呼的同学说,这是我女朋友。 往里走,钟虞很不修边幅地坐在水泥台阶上,裤腿卷起来,膝盖上搭着电脑。她在做混音。 我想要是她问起,我还是会像刚才一样,用很平静的声音说,这是我女朋友。 余光里,钟虞很快注意到了我们,她用很冷淡的神情,视线上下扫过江槐,在上半身停了一会儿。我假装和旁边同学攀谈,一手勾着江槐的袖口,努力回想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刚转过去,就看见钟虞点了点头,说嗨,然后看着我,很莫名地笑了一下。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不清那天偶遇时我说了什么,以及江槐和她说了什么。那天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我和江槐在人群里跟唱,江槐的声音很好听,唱歌也好听,有一些人来搭讪,问她联系方式。这么好听的声音在晚上熄灯后落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我一句都不记得了,满眼都是钟虞的笑。 钟虞好像在说,我知道了,或者不感兴趣——我分不清楚,但后来我们各自换过很多任对象,见面时她总不免露出这样琢磨不定的神色。我们有时表达嫌弃,抱怨她们不够聪明,有时又无聊聚在一起,谈到床笫间的事。 那几年大学生涯中,我和钟虞是彼此最亲密的好友。即便如此,我们也对各自的感情生活并没那么多兴致,更毫无刺探更深的意图。快毕业时,我向她抱怨某位同学相当差劲,她也只是讶异了一秒,问是吗,我还以为你们大二时打了一炮。 我没解释,她不知道我和江槐也只是睡了一觉后在一起几天而已,假期结束她离开后,我们就分开了。 钟虞相当识礼地站着,目送纪芃的车离开。我在思考,我是为如此多年后重逢还在旧友面前表演亲密戏码尴尬,还是为自己真地进入了一段相当安稳的关系尴尬。纪芃就是那样的人,她站在你面前,就会消除所有疑虑,让你觉得很多不可靠的事都能永久。 还好,很快我就意识到,真正让我开始感觉寸步难行的,是毫无芥蒂靠近的钟虞。她学着纪芃的样子,捏了下我的脸。 “不要发癫。” 钟虞说:“有点想你。” 她马上变得滔滔不绝,说自己近年的动向,有一部分是我新近知道的,从别人口中,比如去到了香港学习调色和美术,资助一些刚毕业的导演同学拍摄新片和报名影展。她隐去了自己参演的事,但那张直视镜头的肖像照开始像魅影一样在我眼前晃动,然后飘落到身边人头上,轻轻柔柔地渗进去。钟虞变得更消瘦了,照片里可以看见白皙锁骨下隐约的肋骨轮廓,我突然想象一具修长的骷髅骨架藏在风衣下,撑起这具身体。 她还提到一些我不知道的事——用她的话说,是那些不必在聊天里提及的琐事,比如和在一起很久的女友分手了。我说是吗,很可惜,你们很般配。她说是的,但人总是会变。 她说回到上海后十分厌倦在香港学到的东西,那些在颓靡的文艺圈里盛行的生活作风,然后斩钉截铁地分了手。“她过于乐观,想要一成不变,在这个年纪,过于幼稚了。” 她细数了一些俩人间的罅隙,在现在的我看来,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或许在她看来也如此,所以讲着讲着突然笑了,说算了。我更加确信,这番不着调的分手理由,只是为了引出人过了某个年纪一定会变这个说法,然后把话头引到我身上。 钟虞问:“那么你呢?” 我吗? 我消沉了几年,后来去了德国。找了一所并不知名的社区学校,重新开始……总之就是很无聊的事,读书,求职。钟虞点点头,认可了消沉几年这个说法,说很正常,那几年不好过,很高兴看到我走出来。然后她问道,你和女友怎么样? 我回答很好时,牙齿不小心咬了舌尖,钟虞似乎对我的窘态很感兴趣,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我是说,怎样认识的?”无需转过头,我就能从这番语气中猜到她此刻的样子,她说得对,人的确很容易变,但有些东西是恒定的。譬如她一定要很坏心地让我承认,你就是变成了一个很无趣的乖孩子,忘掉了从前那些不会陷入爱情的幼稚喊话,和一个正派、得体、优秀的人在一起,随地散发甜腻气息。 我说,我在快毕业时去了学校的职业展览会,在那里认识了纪芃。起初,只是约她喝咖啡,了解些工作相关问题,没想到后来在调职到英国后又遇见了,才慢慢熟悉起来……“最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钟虞总结,我耸耸肩,没有反对。 真好,她这句感叹相当真挚。 我垂下眼,想象纪芃听完这番会作何反应。钟虞的确变了,我开始确信她此刻的分享和赞赏没有半句假话。一路上说出口和没说出口的,我知道和不知道的,都和我预想的差不多,她还是那个人,只是选了更轻盈的生活。 我想,我呢,我还是习惯在钟虞面前讲半真半假的话,没有说我和纪芃确是在英国重逢,但是在一场约调中,也没说消沉的几年里,我每天都会想她。 更没说就在半年多前,我才梦见过她。 这些并不重要,在我们最亲密的几年内没说出口的话,现在更不必公开。我越来越少想起这个名字,生活越来越多地被纪芃占据,我逐渐拥有一些恒定、安稳的东西,我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