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童年

    坎吉菲娅对雪山、森林和羊羔这些都有着天然的亲切感。

    她接受社会教育的时间要比一般孩子晚很多。在她八岁之前，都是和阿爸在一起生活。在北疆天山脚下，阿爸白天忙于生计基本上没怎么管过她，她就沐浴在天地精华之间自由肆意地成长。

    北疆天地辽阔，她家地势偏远到附近十几公里之内都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去最近的小镇赶集要坐两天的牛车，学校就更远了，阿爸舍不得把她送这么远所以他自己在家担起了教学任务，晚上会俯在桌案前教她看图识字，白天就是她自由游乐的时间。

    在坎吉菲娅的童年里，整座天山都是她的游乐园，大自然就是她人生的第二位老师。

    春天。杏花枝丫准时戳响床头窗户，朵朵开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好不快活。下午趁阳光正盛跑到草原打个滚浑身沾满花粉，模仿香妃娘娘的舞蹈去吸引蝴蝶，最后招惹一群屁股肥硕的金黄蜜蜂，蛰几个大包回家，被阿爸用紫花地丁和蒲公英等草药捣碎外敷对付。

    夏天。阿爸在溪边浣洗衣物，她就坐在系在阿爸腰间漂浮的木桶中酣睡，泉水漾荡波幅形成天然摇床，阳光透过头顶绿叶懒洋洋洒下自然形成一道阴影，伴随着悦耳鸟鸣的交响曲沉沉地陷入甜美的仲夏之梦。

    秋天。跟着阿爸背着一把古老银褐的膛线猎抢踏入深林去打猎，她一个臭屁吓跑不远处觅食的野狍子，被阿爸无声回头警告，整片林间都洋溢着孩童爽朗的笑声。

    冬天。卖了羊去参加白雪节，混在大人人群中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大快朵颐地啃吃着香喷烤馕和烤全羊，吃得肚子圆滚撑坏衣服，光溜溜地裹身粗花桌布望向阿依拉（婶婶）对着烛火穿线缝补，蒙古包外几个不安分的少年探头偷看被阿爸远远厉声呵斥走开。

    阿依拉一边忙着手里走线一边乐呵调侃，我们的古丽（花朵）也有人惦念了，坎吉菲娅藏在桌布下的脸颊羞得比果盘里的苹果还要红彤。

    阿爸年轻时就以俊美少年闻名附近部落，每逢聚会其他部落的姑娘都争相前来只为远远看他一眼，遇到大型节日几十个部落聚会热闹得把阿爸的鞋给挤掉的场景都有。坎吉菲娅作为她的女儿，也继承了他身上的优良基因，成为了同龄草原少年们心中魂牵梦绕的金月亮。

    如果不出意外，她大概率会和草原某一位俊美少年结婚生子，慢慢地容颜衰老头发发白，子子辈辈都过着放羊游牧的生活。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八岁的初春，她再也没等回外出赶集的阿爸，一周后她等来了mama。

    她素未蒙面的，mama。

    她稍大时也曾问过阿爸，关于mama。

    当时阿爸正站在山丘上驱赶羊群回羊圈，听完话他沧桑脸上笼罩上一层沉重的悲伤。扭头语气平淡地指着羊群末尾最大的那一匹母羊戈扎姆，说它就是mama，自己从小是喝它羊奶长大的。

    随后他又指指天跺跺脚，说天地就是我们的母亲，它赐予了我们食物筑造了我们强壮的血rou身躯。

    阿爸的回答导致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那匹名叫戈扎姆母羊就是她mama。它性格非常柔顺，从不顶人，坎吉菲娅也非常偏爱它。有时一个人在家等阿爸太晚害怕她就会去羊圈找它玩，玩累了就趴在戈扎姆身上呼呼大睡，晚归的阿爸寻到羊圈会再抱她入屋。羊毛触感蓬松柔软，天然奶香混着淡淡膻香的味道，构成她童年对mama的全部记忆。

    至于关于阿爸和母亲的往事，她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二。母亲是首都剧院文艺演员，一次下乡演出到北疆时两人隔着遥遥人群中四目相对，一见误终身。

    阿爸爱上母亲的文化底蕴和艺术家气质，母亲则被阿爸身上的神秘忧郁气息给吸引。少时的情愫永远炙热澎湃，两个一见钟情的年轻人迅速坠入爱河、缠绵悱恻，那年北疆整片草原都回荡着阿爸悠扬歌声和母亲银铃般的笑声。

    坎吉菲娅的降临是在母亲的意料之外，她不得不停下手边巡演工作留在北疆待产。两人社会地位、性格、习俗和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在十月孕期内全部暴露无遗。

    无休止的争吵、冷战和谩骂点缀成生活里最日常的柴米油盐，孕晚期的抑郁情绪让母亲身形更加瘦弱纤细，她如同一朵被摘下插在花瓶里牡丹花，无论多么精心照顾，都在迅速枯萎憔悴且不可逆转。

    母亲生产那天场景异常凶险，历经十几个小时才艰难分娩成功，当晚她就被外公外婆从医院给强行接走，连孩子第一面都没见过。走之前阿爸挨了外公三个巴掌，脸颊肿得老高隔了半个月才消。

    两人甚至没来得及去民政局领两张结婚证，就匆匆地分道扬镳。

    这就是她知道的两人之间全部的故事细节。

    阿爸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教会了坎吉菲娅汉语。

    才能让她在见母亲第一面，就能听懂她张口的语言。

    宝贝，是mama啊。

    就在她以为她被全世界遗忘的时刻，是母亲的温柔嗓音拯救了八岁的她。

    母亲花了很长时间才一点点纠正掉她身上粗鲁习惯和奇怪口音，请家庭教师填补她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知识空白。

    坎吉菲娅前八年的人生状态几乎是在完全真空的天然环境下长大的，后八年又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混凝钢筋的城市文明森林中探索求生。

    她是混沌地挣扎在野蛮和文明两种割裂的意识里而生的怪物，在她身上规则和法律的界限都很模糊，她足够忠于自身的欲望和生命底色，毫不掩饰地去竞争掠夺，这是大自然曾经教会她的本能。

    她与生俱来的那股不受规训的野性和浑然天成的灵气，注定不被这个系统化社会所接纳。

    然而，规则怪谈杀不死她强大的自我意志。

    她以惊人的速度适应了社会条条框框的准则，并擅长抓取规则漏洞为自己所用。

    从北疆天湛蓝如玛瑙的纯白到风谲云诡的娱乐圈大染缸，她孑然一人，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一步步走到了大众视线前，站在在镁光灯下闪闪发光。

    如同从贫瘠的土壤长出野生玫瑰，迸发出了顽强坚韧的生命力。

    旺盛如杂草，绚丽如罂粟。

    不为谁而盛开，自生自长地绽放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