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洞察

    中秋宫宴因皇帝的提前离席，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皇后贺梦华强撑着脸上的雍容笑意，说了一席子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又陪着几位强颜欢笑的嫔妃略饮了几杯薄酒，直到夜深露重，才在宫人的簇拥下，带着一身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憋闷回到了坤宁宫。

    刚踏入正殿，连口热茶都未及喝上，养心殿的小太监便已垂手立在阶下，声音平板无波地传话：“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口谕：今夜政务繁忙，需在养心殿批阅奏折至深夜，便不来坤宁宫了。请娘娘早些安置。”

    贺梦华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只余下眼底一片冰冷。她挥了挥手，那小太监便如蒙大赦般退下了。

    慧云觑着主子的脸色，连忙上前伺候她卸下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钗环，又替她换下那身明黄刺目的凤袍，换上轻软的寝衣。

    殿内一时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慧云，”贺梦华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前些日子让你去查养心殿暖阁的事，如何了？”

    慧云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声音也压得极低：“回娘娘，奴婢仔细打听过了。养心殿的暖阁，自打那位……宁妃娘娘搬进长春宫以后，里面就再没住过人。咱们派去盯着的人说，那暖阁夜里从不点灯，白日里也极少有宫人进出洒扫，冷冷清清的，确实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她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瞥了下皇后的神色，又补充道：“不过……娘娘，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咱们安插在御前茶水房的小顺子，悄悄在夹道里拦了奴婢一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皇上离席后，并未回养心殿。养心殿里……没人。”

    “没人？”贺梦华猛地转过身看着慧云，“中秋佳节，皇上推说政务繁忙，却连养心殿都没回？那他去了何处？”

    护甲上锋利的尖端无意识地深深嵌入手心细嫩的皮rou，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她心中翻腾的怒火与猜忌。

    按祖宗规矩，中秋之夜，皇帝是该宿在皇后宫中的，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推脱，还不知所踪？这绝不是政务，定是去了哪个狐媚子的宫里！

    一股被羞辱和背叛的怒焰瞬间席卷了贺梦华。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厉色，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了冰的寒意：“给本宫查！立刻！马上！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在这等日子截了皇上的驾！”

    “是！奴婢这就去！”慧云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耽搁，匆匆退下安排去了。

    夜，越发深沉。

    坤宁宫内殿，烛火通明。

    贺梦华早已洗漱完毕，却毫无睡意。

    她斜倚在铺着锦褥的凤榻上，身上搭着薄被，目光却死死盯着帐幔顶端繁复的盘龙金绣，眼神里交织着愤懑、屈辱还有一丝狠厉。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对她都如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外殿终于传来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慧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殿门口，她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瘦小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

    “娘娘，”慧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这是长春宫外殿当值的小常公公。奴婢刚问过了……”她略一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皇上……皇上大概……夜宿了长春宫。”

    贺梦华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是长春宫，宁樱，那个得了痨病小贱人？！

    一股难以遏制的血气直冲头顶。她猛地坐直身体，寝衣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如淬毒的针，死死钉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身上：“大概？什么叫大概？！”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了殿内的死寂，“你亲眼看见皇上进长春宫了吗？说！”

    那小常公公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奴才确实……确实没……没亲眼瞧见皇上进长春宫的门………”

    贺梦华的眼神更加阴鸷，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没看见？那你凭什么说皇上在长春宫？！”

    小常公公吓得魂飞魄散，语速飞快地交代：“娘娘息怒！奴才……奴才是值夜时……听……听伙房当值的刘嬷嬷说的！她……她负责烧水……她说……说……”

    “说什么？！”贺梦华厉声追问，护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

    “说……说二更天刚过的时候，长春宫内殿忽然叫了水！要得急，还……还指明要新烧的热水，足足叫了……叫了好几桶！”

    小常公公一口气说完，几乎瘫软在地，“刘嬷嬷说……宁妃娘娘向来睡得早，也……也从不在这个时辰沐浴……所以……所以奴才私下里猜测……怕是……怕是皇上来了长春宫……”

    “叫水……好几桶……”贺梦华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

    她缓缓靠回引枕，脸上所有的怒意和激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慢慢松开紧握的手，掌心赫然是几个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

    慧云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贺梦华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看向地上抖成一团的小太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刚才的厉喝更让人毛骨悚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不过……今日来过坤宁宫的事，嘴巴给本宫闭紧了，对谁都不能说起。”

    “是！是！奴才明白！奴才绝对不敢乱说！”小常公公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小太监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殿门重新关上。

    贺梦华依旧靠在那里，一动不动。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最阴沉的怒火和最刻骨的算计。

    宁樱……长春宫……好，真是好得很！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碾碎在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