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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水仙死在二月(昔)

    

六、水仙死在二月(昔)



    起初,谁也没能预料到,灾难会以这种方式降临。

    更遑论,在所设想过的无数次未来中,纵使穷尽想象,也从未预见会有如此光景。

    冬末的风,挟着久病难愈的倦怠,刮过窗纱,卷起一股迟滞的、怎么也焐不暖的寒意。

    窗台上的水仙开败了,疏疏几根花茎托着萎黄的花,伶仃地耷拉着,无人理会,并非疏于照料,不过是花期已至尾声,一年终止,生命本该如此。

    屋里静得疹人,空调管道水流的呜咽,墙上挂钟秒针的咔哒,自那个被反复咀嚼、意义混沌的日期起,便成了她寂寥躺卧、翻开书页又阖上、握起手机又放下之际,喋喋不休揭示内心的旁白。

    她坐在书桌前,对着荧屏闪烁,英语老师的嘴在无声地开合,像一尾离水的鱼。耳机里只有嗡鸣的杂音,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意义。

    暖橘色厚毛衣裹着她,空调暖风烘得脸蛋微酡。饮下虚假的微醺,寒意却如跗骨之蛆,自骨髓深处丝丝缕缕钻出。

    手机搁在摊开的作业本旁,屏幕亮着,停在几天前回复人的最后一条消息上:“让你爸做点别的饭吃。”

    下方,是一个猫咪表情包:【我知道了】。

    发信人昵称是【mama】。

    发送时间:【2月18日   晚上21:23】。

    之后,再无音讯。

    起初,人们总能为沉默找到理由:前线忙碌,信息不畅。

    后来,电话那头只余忙音,空洞如无底深渊的回响。

    再后来…只剩下等待,像冰冷的、带有倒刺的藤蔓,日夜缠绕勒紧喉咙的等待。

    父亲联系过母亲单位,电话那头的声音总是低沉,像蒙着厚厚的灰尘,只说:“情况复杂,正在全力了解,家属保重”。

    于是,父亲更沉默了。

    一开始,她追问,父亲的眼神便仓皇躲闪。

    电话铃一响,父亲立刻闪身遁入阳台,归来时,脸上的灰败便深重一分。

    索性,她也不再追问,不再触碰那蛰伏的痛楚。等待成了唯一的现实,日子蜕变成一种缓慢的凌迟,每一日都像被无限抻长的、积满尘灰的世纪。

    门铃,便是在那时猝然响起……

    那声音尖利、突兀,如同一柄锈蚀的钝刀,猛地划开凝滞的空气,格格不入地刺入这方被等待蛀空的沉静。

    卧室里,耳机线被扯落,她看向虚掩的门外。

    父亲本该在区里的防疫物资调度组轮值,但连日的公务缠身,加之守候那部哑默电话、等待荆北音讯,人已熬得形销骨立。今晨,是赵局长强令,他才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归来,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似被抽干了精魂,只剩一副被焦灼与恐惧蚀空的皮囊。

    铃声炸响的瞬间。

    心脏猛地撞向肋骨,发出沉闷的钝响。

    枯坐的身躯如弓般绷紧,只能看见宽阔的后背,肩胛骨在薄毛衣下尖锐地凸起。她看见,父亲极其缓慢地自椅上站起,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稳,每一步沉重得如拖着千斤镣铐,脊背却挺得笔直,比平时更笔直。

    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抹幽魂滑到卧室门边,背脊紧贴冰冷坚硬的门框,没有一丝声响。

    她不敢看向客厅,目光却无法移开。

    门开了......

    门外站着四人。

    口罩,厚羽绒服,神情肃穆如铁,没有一丝活气。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室外寒气和他们身上疲惫汗意的、难以形容的冰冷气味,瞬间涌入门内,让她胃部一阵抽搐。

    为首者,母亲医院那位头发向来一丝不苟、此刻却有几缕狼狈挣脱的副院长,她认得。旁边,眼睛红肿的工会女同志,一位面孔陌生的街道干部。稍后,是父亲所在云陵市税务局XX区分局的赵局长,她见过他来家中拜年,那时他的笑容饱满圆润,此刻嘴角却弯成一个生硬下撇的弧。

    他们脸上不见汹涌悲恸,却凝固着猝不及防的惊愕,混合着长期紧绷的僵硬,以及灵魂骤然退入幽暗的茫然,是一种被职责与疲惫双重碾压下的麻木。眼神飘忽不定,更混杂着深入骨髓的、传达无法挽回之痛时的尴尬与无措,喉结偶尔艰难地滚动一下,泄露着喉间被堵住的干涩。

    他们是来报丧的。

    原来,这便是告知噩耗的沉重。

    副院长的声音穿过口罩,低沉,沙哑,剔净所有情绪与修饰,如同宣读终审的、不容上诉的判决:“同志,请节哀...沈医生的情况,之前已和您沟通过了,她在荆北前线,因感染病毒,经全力抢救无效,于2月20日下午,不幸殉职。”

    世界的声音被抽离。

    随即,一种尖锐、高亢、持续不断的耳鸣蛮横地灌入、撕裂了这片真空。

    膝盖猛地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半步,后腰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门框棱角上,那尖锐的痛感成了混乱意识中唯一清晰的锚点。眼前的一切开始溶解、崩塌,父亲僵直的背影、门外模糊的人形、门框冷硬的线条,全都失去了固有的形态和边界,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揉碎、搅动,色彩疯狂地抽搐、漂移、混作一团刺目而浑浊的漩涡。

    时间感彻底崩坏,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

    她感到一阵眩晕和失重,仿佛双脚脱离了地面,意识在巨大的冲击下变得模糊而混乱,只能被动地、碎片化地接收着下方那幕与她休戚相关、却又感觉无比遥远的惨剧。

    她看见门框边父亲的背影剧烈一震,仿佛要散架,却终究未倒,那只扶门框的手,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五指死死抠进木纹,指节青白,要将全身重量和排山倒海的悲痛一同钉死在门上。

    副院长后面的话,变得遥远而模糊:“……英雄…战斗到最后一刻…国家不会忘记…单位会全力协助处理后事……”

    死寂。

    然后,是更沉重的后续。

    副院长艰难地吐出判决,字句精准、沉重、快速、不容置疑:“同志,非常时期,国难当头...根据国家疫情防控的最高级别应急规定,为了最大限度阻断病毒传播、保护千万人的公共安全。沈医生和其他所有不幸病逝的...遗体,都必须就地火化。”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确认这残酷的必然已被理解,“骨灰...等疫情缓解,交通恢复后,由专人护送回云陵,届时,会举行仪式。”

    父亲的身体,那具刚刚还如弓弦紧绷、仿佛要撑起塌陷天空的躯体,在“就地火化”四字如闪电击中后,顿然矮了下去。

    肩膀垮塌,头颅深垂,不再看任何人。

    一句耗尽所有残存力气的话,轻飘飘地逸出:“我理解国家的困难。”

    赵局长立刻上前半步,声音同样沉重沙哑,手掌重重地拍在父亲肩上,“老沈,节哀!弟妹是英雄,是我们云陵的骄傲!千万保重身体!组织是你的后盾!后事、家里、工作,局里、街道一定全力以赴!有任何困难,随时开口!孩子还小,你得挺住!”

    门关上了......

    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劝慰声,渐渐消失在楼道深处,最后一丝外界的声响也断绝了。

    挂钟的秒针,依旧“咔哒、咔哒”,精确地走着。

    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明白,关于母亲的死讯,如同那场事先张扬的谋杀,从荆北前线到云陵每个家庭,早已在无数个无声的电话、沉重的叹息和躲闪的眼神中传递、蔓延,抽干了每一寸空气。

    而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恐惧,一个被传言的影子,而是一份盖棺论定、白纸黑字的通知,一捧将在未来某个不确定日子被送回的骨灰,以及这间屋子里从此静止、再也无法被任何暖意驱散的、永恒的寒冬。

    她赤着脚站在原地,冰冷的瓷砖贪婪地汲取着身体仅存的热量,寒意如毒蛇般顺着腿骨向上蜿蜒、缠绕,直抵心尖。

    父亲依旧维持着开门的姿势,背对着她,像一尊风化的石雕,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尘埃,细细密密,悬浮不去,呛得人喉咙发紧,胸口闷痛。

    “爸……”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冲出喉咙,却在瞬间被汹涌的酸涩与哽咽狠狠扼断,只留下一个撕裂般的气音。

    她想挪动脚步,像幼时受了惊吓或委屈那样,扑进那个宽阔的、总能给她庇护和温暖的怀抱,可双脚如同被冻结在冰面上,沉重得无法抬起分毫。

    泪水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guntang地滑过微酡的脸颊,没有嚎啕,没有抽噎,只有guntang的液体,在静默洪流中,汹涌地向下淌落。视线瞬间被水雾淹没,父亲僵硬的背影在泪光中扭曲、变形,沉入一片晃动的暗影。

    父亲听到了。

    他的转身,带着关节生锈般的、令人牙酸的僵硬。

    没有泪痕,没有表情,只有石化般的漠然,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知觉,都在那惊天噩耗劈落的瞬间,被彻底击穿、碾成了齑粉,连痛苦都来不及成形,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空白与死寂。

    父亲看着女儿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河,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句安抚或一个无意义的音节。然而那点微弱的意图,迅速被更大的茫然所吞噬,他的眼睛,曾经温和、坚毅,映照着女儿成长每个瞬间的眼睛,只是空洞地望着她,又仿佛穿透了她,投向某个遥不可及、只有虚空和崩塌的所在,里面充满了全然的困惑和无措,整个世界在他脚下猝然倾覆,而他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中央,甚至不知该从何处拾起第一片碎瓦。

    其实几天前,她并非没有在心里预演过这一幕。

    是的。

    在那些辗转反侧、恐惧啃噬的深夜,她甚至冷静地、近乎残酷地构想过母亲死亡后的场景:或是深夜一个冷漠的电话,公式化地传达死讯;或是追悼会上,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服,对着冰冷的照片鞠躬;又或是父亲沉默地整理母亲的遗物,将一件旧衣捂在脸上,肩膀无声地抽动......

    然后,是家中永远空出的位置,餐桌上挥之不去的沉默,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些怜悯的目光,如何继续学业与生活,她甚至理性地分析过悲伤的阶段,试图用逻辑的框架去容纳这可能的未来。

    她以为自己在那片理智的沙盘上推演了所有路径,为每一种可能的悲伤都预留了位置,以为这样做就能驯服那盘踞心头的原始恐惧。

    然而,当真实的死亡,不是作为一种概念,一个可能的结局,而是以一种如此具体、赤裸、且无可更改的方式降临,剥夺了她作为女儿的拥抱权,甚至连母亲的容颜都将化作一抔无法即刻触摸的尘埃。

    她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死亡的本质是不可预演的。

    生命一旦逝去,便是绝对的、物质的、不可逆转的终结,不留任何温存的余隙。

    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尽少女全身的力气,环抱住父亲那冰冷、僵硬、仿佛随时会分崩离析的身体。脸颊深深埋进他那件沾染室外寒气的旧毛衣里,粗糙的毛线纤维扎着她湿润的皮肤,带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guntang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柔软的纤维,那湿热的触感反而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不是扑向一个强大的保护者,而是扑向一个和她一样坠入深渊的同伴,同病相怜的哀恸。

    她的拥抱,带着自身深刻的痛苦,她抱住的,是残存的一点依靠,更是自身在巨大荒谬中唯一能抓住的实在之物,用来安放自己难以克制的恐惧和悲伤,也是血脉深处涌起的一种笨拙的、原始的、想传递一点点暖意和慰藉的冲动。

    这个世界,天然构成的血缘关系是最难以辩驳、最强大的,无论是它所给予的力量,还是毁灭它所需要的力量。

    这个男人,与她共享生命轨迹十几年的男人,他温和的声音曾驱散她童年夜半的惊梦,是那个在她取得哪怕微小成绩时,眼底会溢出骄傲光芒的父亲,他的沉默,他的力量,他的坚持,指引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学习同世界相处。

    他是她的父亲,是她所深深依恋、深深爱着的人。

    他曾是她安全感的源泉和倚靠的山峰。

    她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被这席卷一切的巨浪彻底吞没?看着他眼中那曾经为她点亮整个世界的光芒,一点点地被绝望的灰烬所熄灭?

    “爸...mama回不来了。”

    她的声音沉痛,却有着奇异的、被泪水冲刷过的平静。

    这句话,是宣告,也是她对自己、对父亲,那血淋淋的、不得不接受的最终确认。

    堤坝溃决。

    那强撑的、代表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的漠然外壳,“咔啦”一声,彻底碎裂了。

    父亲变成了巨大的孩子。

    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只有guntang的液体,汹涌地地从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奔流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的发顶、肩颈,烫得惊人。父亲的胸腔在她手臂的环抱下,每一次剧烈的起伏都像濒死的鱼在挣扎,骨骼隔着薄薄的衣物硌着她的手臂,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呜咽。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被碾碎挤出的气流,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抬起虚弱颤抖的手,迟疑地、最终紧紧地回抱住了女儿单薄的后背。

    高大的父亲在她怀中崩溃,她深爱的人正在恸哭。

    她自己的泪水,在父亲这山崩地裂般的无声恸哭中,竟奇异地止息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是痛苦,也是悲伤,更强烈地翻涌起一种想要抚平他创伤的急切、心痛与悲悯。

    她伸出手,笨拙而轻柔地拍抚着他剧烈颤抖的脊背,像小时候他安慰哭闹的自己那样,只是她的节奏是乱的,找不到记忆中父亲那沉稳的节拍。

    这抚慰也仅止于此了。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被同一场巨大丧失的暴风雪冻结在同一片绝望的荒原,在严寒中紧紧相拥,却终究不是可以完全交融、同悲共泣的爱人。

    她失去的是母亲,是生命源头的温柔港湾,提供最初的认同与安全感,是成长岁月里个体内心的依靠和指引。

    他失去的,是风雨同舟数十载的妻子,是共同构筑生活的另一半灵魂,是日常无数细碎习惯所依附的对象,是生命更深层的支柱。

    这是两种相似却并不完全重合的巨大空缺。

    她能给予的,是怀抱,是体温,是无声的陪伴,是“我在这里”的确证。

    但她无法真正走进父亲心中那片专属于丧妻之痛的、幽深孤寂的密林,无法替代那份蚀骨的思念与空茫,正如父亲也无法填补她心底那个属于母亲位置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爱将我们紧密相连,却也无法彻底消弭个体经验的孤独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