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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十一)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十一)



    英国,赫特福德郡,普赛尔音乐学校。

    清晨六点三十分,琴房区的寂静被一阵低沉的旋律打破。

    那声音从最东侧编号B7的琴房里流泻出来,带着木质的温润,在空旷的长廊里低徊、碰撞,最终渗入冰冷的石壁。

    贺琳的身影被窗外尚未散尽的晨雾勾勒得有些模糊。

    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包裹着她修长的脖颈,同色的练功裤,双腿分开,支撑着怀抱大提琴的专注姿态。

    墨色的长发随意挽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不驯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颈侧,衬得那张即使被疲惫笼罩也难掩明艳的脸庞,在琴房顶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显出一种雕塑般的孤绝。

    她的眉尖微蹙,眼神锐利,死死锁在谱架上那份乐谱——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片段。

    谱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铅笔标记。

    琴弓在G弦上沉缓地推拉,弓毛摩擦琴弦发出厚重共鸣,随即又骤然腾跃而起,在D弦上划出一道精准华丽的弧光。

    一遍。两遍。

    同一个艰涩的乐句,被她执拗地反复锤炼。

    每一次弓弦相交都凝聚着全身的力气,每一次指尖按压琴弦都令指腹泛出失血的青白。

    手臂的肌rou因长时间维持稳定而发出细微的痉挛。

    汗珠从她饱满的额角沁出,濡湿了鬓边细小的绒毛,沿着紧绷的颌线无声滑落,消失在黑色高领的阴影里。

    没有听众。

    只有四壁沉默的吸音板,窗外光秃秃的伸向灰蒙天空的枝桠,以及空气里弥漫的松香粉尘。

    食堂里那群本地学生叽叽喳喳的晨间茶话会,她从不参与。

    对她而言,时间太奢侈,奢侈到必须掰碎揉进每一个音符里。

    当初,父母终于在她的坚持下点头,同意她出国深造大提琴,那冰冷的告诫言犹在耳:“在你真正做出点成绩,证明这不是一时任性之前,不要回来。”

    那语气里没有期许。

    她不会辜负那个远在万里之外,曾用单薄肩膀为她挡下所有恶意的深栗色身影。

    想到阿辞,贺琳紧绷的嘴角线条柔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连带着拉出的旋律带上了如烟似雾的柔软与忧郁。

    她,真的很想她。

    这个时间点,淮市应该是下午吧?

    阿辞在做什么呢?

    她真的好想,好想陪在她身边,像从前那样。

    哪怕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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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点十五分,演奏厅。

    宽敞明亮的演奏厅座无虚席。

    弦乐系的学生们低声交谈着,空气里浮动着紧张与期待。

    今天主持大师班的是享誉欧洲的大提琴家,伊万·彼得罗夫教授。

    他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刀,以对音乐有宗教般的虔诚和对学生毫不留情的严苛闻名。

    轮到贺琳上台。

    她抱着那把陪伴她多年的意大利老琴,步履沉稳,背脊挺得笔直。

    她演奏的,正是清晨在B7琴房里反复打磨的德沃夏克片段。

    饱满雄浑的低音率先破空而出,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听觉。

    随即,高音区华丽而精准的颤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穿透力。

    她的技术是冷的,但她的音色深处,又藏着灼热暗涌的叙事感,在冷冽的框架下奔涌。

    彼得罗夫教授原本微阖的眼皮缓缓掀开,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讶异的光。

    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敲击着节奏。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余韵悠长。

    全场陷入短暂的沉寂。

    随即,礼节性的掌声响起,并不十分热烈,其中夹杂着一些复杂的目光——纯粹的欣赏寥寥无几,更多的是探究、审视,以及难以忽视的……嫉妒。

    “贺琳小姐,”彼得罗夫教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他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她,“你的音色控制……非常迷人。特别是低音区的共鸣,深沉,富有叙事感,技巧的完成度也令人印象深刻。”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转向,“但是……第二乐章开篇的沉思,你处理得太‘硬’了。你需要找到……那份‘脆弱感’(Vulnerability)。没有脆弱感的深沉,只是空洞的轰鸣。”

    贺琳的脸上没有被批评的沮丧或难堪。

    她只是微微颔首,下颌的线条绷紧,眼神是全然的专注聆听。

    “谢谢您的指点,彼得罗夫教授。我会努力寻找那份‘脆弱感’。”

    然而,这份“从容”,落在周围一些早已心怀不满的学生眼中,却成了刺目的“傲慢”与“目中无人”的佐证。

    下课后,彼得罗夫教授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叫住了收拾琴盒的贺琳。

    “贺琳,”他罕见地省略了称呼,这细微的变化让周围竖起的耳朵更多了,“伦敦青年交响乐团下周在皇家节日音乐厅有一场重要演出。他们的首席大提琴手昨天意外受伤,无法登台。”

    他看着贺琳的眼睛,语速平稳,“我向他们推荐了你。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和埃尔加的协奏曲选段。时间非常紧。你,愿意试试吗?”

    伦敦青年交响乐团!

    英国乃至欧洲顶尖的青年乐团!

    担任临时首席,哪怕只有一场演出,也意味着踏入职业舞台最耀眼的门槛之一,是无数音乐学子梦寐以求的跳板!

    贺琳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血液涌上面颊,耳根烧得guntang。

    她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激动,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眼眸里燃烧起坚定的火焰:“我非常荣幸能得到您的信任和这次机会,教授。我……会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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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弦乐系,尤其是大提琴专业的学生中炸开。

    祝贺接踵而来,真心的少,敷衍的多,而潜藏在微笑与客套之下的嫉恨,开始翻涌、发酵。

    凭什么?一个才来两年多的亚裔女孩?

    她一定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

    窃窃私语在琴房、走廊、甚至食堂角落蔓延,那些投来的目光,温度骤降。

    下午的室内乐排练,气氛变得格外微妙。

    贺琳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无形的壁垒。

    她沉默地完成自己的部分,琴音依旧精准、冷静。

    排练结束,她抱着琴盒,像往常一样走向更衣区角落那个编号C23的储物柜。

    金属门栓被拉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哗啦——哐当!”

    一阵刺耳、杂乱的金属撞击声猛地响起。

    几十枚闪着寒光的图钉,像是蓄谋已久的毒蜂,从打开的柜门里倾泻而出。

    它们噼里啪啦地砸落在琴盒皮革表面,又弹跳着滚落,叮叮当当地散落在她脚边的地板上,铺开一片冰冷的荆棘陷阱。

    周围几个正在慢吞吞收拾东西的女生动作停滞。

    目光带着看好戏的隐秘兴奋、事不关己的冷漠,齐刷刷地聚焦在贺琳身上,等待着预想中的尖叫、愤怒、或者无助的泪水。

    贺琳的动作只凝固了不到一秒。

    那张明艳的脸庞上,没有表情的波动。

    没有惊愕,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厌恶都吝于浮现。

    她缓缓地弯下腰,双手平稳地托住琴盒底部,将它从那些闪着寒芒的图钉上方平移到安全的地面。

    然后,她蹲下身,仔细地检查着琴盒的皮革表面——万幸,除了几道极浅的白痕,没有被刺破。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拿出自己的黑色双肩背包,看也没看地上那片狼藉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灰尘。

    她背脊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从那些凝固的视线和散落的图钉上跨过,径直离开了更衣室。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尴尬和无声的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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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三点,宿舍单人间。

    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唯一的色彩和温度来自窗台上那个略显幼稚的卡通水杯——杯身上印着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那是阿辞在她出国前硬塞给她的,“阿琳,你要多喝水!”

    贺琳刚结束在琴房两个小时的加练。

    手指的指腹被琴弦磨得火辣辣的疼,指尖泛着用力过度的红,肩膀和后背的肌rou僵硬得像石块。

    她瘫坐在床边,目光失焦地盯着静默的手机屏幕。

    屏幕漆黑,映出她此刻疲惫而苍白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号码。

    贺琳猛地坐直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调动起所有的力气,努力在嘴角堆砌出一个明媚灿烂的弧度,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阿辞~!”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贺琳的声音像被浸泡在蜜罐里,又软又糯,带着撒娇的尾音,“想死我啦!你怎么才打来呀!”

    电话那边,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带着柔和的笑意:“刚刚放学,我也好想你,阿琳。你……吃过午饭了吗?”那是阿辞的声音。

    “当然吃啦!吃得可饱了!”贺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欢快和活力,“今天上午排练结束,索菲亚和艾米丽她们几个,硬拉着我去镇上新开的那家超有名的甜品店!那家的司康饼,配上他们特制的奶油和草莓酱,简直好吃到灵魂出窍!”

    “艾米丽那个傻妞,还把她新交的男朋友带来了,是个吹小号的德国男孩,金头发,傻乎乎的,说话还有点结巴,可有意思了!索菲亚一直在逗他,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朋友们”的趣事,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她真的身处一个温暖热闹、充满欢声笑语的闺蜜圈中心。

    “对了对了!”她语调更加飞扬,带着雀跃,“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今天大师班,彼得罗夫教授,就是那个超级超级厉害、拿过好多国际大奖的老先生,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夸我音色控制得特别棒呢!他还说……”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制造悬念,声音里充满了“快夸我”的得意,“……他还亲自推荐我去伦敦青年交响乐团当临时首席大提琴手!就下周!要去皇家节日音乐厅排练演出了!怎么样,我厉害吧?”

    她隐去了大师严厉的批评,抹去了推荐背后沉重的压力与挑战,也过滤掉了所有不善的目光和柜子里倾泻而下的冰冷恶意。

    她只想把最好、最闪亮的消息,说给电话那头的人听。

    电话那边立刻传来了惊喜的抽气声,然后是她带着些许哽咽的声音:“真的吗?阿琳!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直那么厉害……你真的好厉害……”那声音里的激动和骄傲,清晰地透过电波传来,让贺琳的眼眶也瞬间发热。

    贺琳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朋友”的糗事,学校里的“趣闻”,抱怨着英国阴冷潮湿、永远晒不干衣服的鬼天气,又撒娇地问阿辞有没有想她,有没有按时吃饭。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些突兀。

    她无意识地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发烫疼痛的指尖,另一只手缠绕着垂落的一缕发梢。

    窗玻璃映出她此刻的侧影:脸上挂着明媚笑容,眼神却失焦地投向房间角落那面窄窄的穿衣镜。

    镜子里,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倒影,抱着电话,背景是冰冷的墙壁和那个兔子水杯。

    “嗯……”贺琳的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真实的鼻音,像一只远飞的鸟,在提及归巢时终于收起了伪装,流露出片刻的脆弱,“我也好想你,特别特别想……”这低语轻不可闻,带着浓重的思念。

    但下一秒,她又迅速扬起了语调,掩盖了那瞬间的软弱,“好啦好啦,我得去敷个面膜拯救一下这张被英国天气摧残的脸了!晚上还得去琴房练琴呢!你也要乖乖的哦!按时吃饭,不准熬夜!……嗯,晚安,阿辞!”

    通话结束的忙音响起,像一根被骤然剪断的弦。

    贺琳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呆呆地坐在床沿,仿佛魂魄也被那忙音带走了。

    屏幕暗了下去,她下意识地又按亮。

    手机的壁纸,是两张笑得毫无阴霾的脸。

    照片里,是五年前的夏天。

    深栗色长发的女孩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长裙,身形纤瘦得仿佛能被风带走。

    她清秀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盛满了快乐。

    旁边,穿着张扬红色同款长裙的贺琳,身材已然高挑,五官比起现在虽显青涩,那份明艳却已初露锋芒。

    她笑容灿烂,紧紧地搂着身边的女孩,两人的脸颊亲昵地贴在一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们身上,定格下亲密无间的瞬间。

    贺琳的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女孩的笑脸,眼底翻涌的浓烈思念、深沉的愧疚和无法排遣的难过,将她淹没。

    两年多了。

    七百多个日夜,她缺席在阿辞生命中最需要陪伴的时光里。

    只有这断断续续的电话,和偶尔信号不佳的视频,才能短暂地连接起她们被大洋隔开的世界。

    最初那段被思念啃噬得昼夜难眠的日子,她无数次蜷缩在陌生的宿舍床上,被巨大的恐慌攫住:

    她是不是错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不知能否实现的梦想,就自私地抛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们曾约定,要做彼此的唯一,永远不分开。

    可她食言了。

    她不放心阿辞。

    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她甚至……在走投无路之下,将阿辞托付给了那个从小到大都疏离冷淡的弟弟照顾。

    他?他怎么会懂阿辞?

    他怎么会像她那样,毫无保留地、感同身受地去爱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除了她,这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理解阿辞。

    阿辞对她,亦是如此。

    她们是彼此唯一的救赎和港湾。

    贺琳比任何人都清楚,每次通话,那轻柔声音背后,一定藏着许多未曾言说的委屈、孤独和挣扎。

    明明她们曾经约定,在彼此面前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袒露脆弱,可以抱头痛哭。

    可这遥远的距离,让那些本该汹涌的情感变得迟疑、退却,最终化作电话里小心翼翼的问候和报喜不报忧的粉饰太平。

    她想起出国前那个闷热的夏夜,阿辞牵着她的手,走在灯火阑珊的江边。

    晚风吹起她深栗色的发梢,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声音坚定:“阿琳,去吧。去站在最亮的舞台上。那是你的梦想,也是……我们的梦想。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的眼中没有不舍的泪水,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贺琳的视线模糊了,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阿辞就是这样的人。

    美好得近乎虚幻,温柔得让人心疼。

    所以,她必须坚持下去。

    咬着牙,咽下所有的委屈、孤独和恶意,也必须坚持下去。

    为了她自己心中那团不灭的梦想火焰,更为了……那个在遥远东方,一直相信支持着她的女孩。

    为了她们共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