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火入魔
第七章 走火入魔
往後的數日,尾璃都沒有見到晏無寂。 可每日清晨,冥曜殿的侍女都會奉上一枚靈果。 尾璃坐於後園的古樹上,五尾輕垂,銀髮被挽成兩束垂落肩前,襯得她少了幾分平日的嫵媚,多了幾分不經意的嬌俏。 她一口一口的吃著靈果,有些惆然若失。 ——「本座要的,不是圈養之恩,亦不是妳對過去的依戀。枉妳身為妖狐,連這點都看不清。」 這種難題,她可是二千年以來從未遇過。 在人界,男子遠比魔君單純——她想要的,就施以媚術;她不想要的,施迷心術便可驅離。 媚術與迷心術皆對晏無寂無效。那她……到底是想要他,還是不想要他? 身體是渴求他的。與他交合既舒服,又能得靈力,這有什麼好拒絕的? 心裡……似乎也是喜歡的。那個大哥哥曾天天抱著她睡,養她、餵她,怎會不喜歡? 只是,晏無寂想要的,卻像是那種——華山三聖母與劉彥昌、聶小倩與寧采臣之間的,要生要死的癡戀? 尾璃輕蹙起秀眉,將最後一片靈果放進嘴裡。 魔,與妖狐,似乎都沒這種情感吧? 她正陷於思緒裡,忽聞「嗖」的一聲,有什麼東西疾衝而來。 她倏地縱身而起,於空中翻身,輕巧落在少年身前。 本擲向她的石頭落了空,砸在古樹的枝節上,驚得幾隻鳥兒倉皇飛散。 晏無涯微微仰著頭看她,唇角勾起,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挑釁:「喲,人形的模樣還算賞心悅目,怪不得晏無寂肯養著。」 尾璃垂眸,聲線冷淡如霜:「五殿下若還不走,魔君可未必高興。」 少年卻笑得肆意,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般,聲音響亮而欠扁:「他?早被人魚精勾到水裡去了吧?」 他朝周遭掃了一圈,眼帶挑釁:「這冥曜殿,我要是敢放把火,他八成也只會叫人清乾淨,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尾璃微微側首:「人魚精?」 晏無涯眼底閃著幾分幸災樂禍:「妳不知?水碧潭的妖首,特意送了隻人魚精給晏無寂,換取魔族庇護。」 他刻意頓了頓,語氣壞得很,「聽說才剛化成人形,長了腿——那種天真、乾淨、還不懂事的小妖,他最喜歡了。不像……」 尾璃微瞇起眼,聲線寒了幾分:「五殿下。」 少年笑得愈發戲謔:「怎麼?生氣了?」 她忽地伸手,輕握住他的手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低聲唸道:「銀眸照心,君意可移——為我傾情一縷?」 黑眸中銀光一閃再閃,瞬息三道。 晏無涯識海猛地一震,臉上原本的調侃之色迅速褪去,只剩幾分稚氣的茫然。 「五殿下,」尾璃輕啟紅唇,聲音溫柔得幾近勾魂,「你餓了吧?」 少年點了點頭,乖聲道:「餓。」 「去人界,買上五十串冰糖葫蘆,都吃了吧。」 「好。」晏無涯轉身離去,腳步沉穩而聽話,彷彿方才的鋒芒與狂妄都不曾存在。 尾璃目送他遠去,輕哼了一聲,轉過身回了殿內——只是那份原本正揚起的勝意,竟不知為何,早已隨著「人魚精」三個字消散得無影無蹤。 燼月台—— 寢殿幽暗,只有紫月的光芒透過薄紗窗,灑落地面。 尾璃臥於榻上,銀髮散開,久久未睡。 人魚精…… 她忽然想起晏無寂那句帶著冷意的話——「從前本座養的,亦非花魁蘇璃、以媚修行的下賤小妖。」 她輕咬下唇,胸口一陣不安。她經過的男人多得數不清,晏無寂會嫌棄嗎? 眉心不自覺地皺緊。即便他真嫌棄,又如何?天下男子何其多,合則來,不合則去——她一向如此。 為何她……有點難過? 次日早晨,尾璃食過侍女奉上的靈果後,獨自躍上古樹最高處。 她盤膝而坐,靜靜調動體內靈力。 這些日子,晏無寂渡予她的純陽靈力不算少,每日還有一枚靈果滋養——除卻斷尾之傷,其餘內傷幾近痊癒。 可那只是療傷。若想真正修行,光有陽性靈力遠遠不夠,必須將其納入本源,才能增強功力。 她閉上眼,掌心覆於丹田,試圖將那股純陽之力引入妖丹。 忽然,妖丹猛地一緊,像被無形之鎖箍住,一陣劇痛從腹間炸開,疼得她秀眉驟蹙,唇色瞬白。 被晏無寂封住的一半妖脈尚未解。修行?根本無法。 「妳這是在修行?」 晏無涯慢悠悠地靠在古樹的樹幹上。 尾璃仍在古樹的高處,側眸冷聲道:「與你何干?冰糖葫蘆吃不夠嗎?」 「哦,與我沒干系。只是……晏無寂的宮殿是紫月精華的凝聚之地。妳為何不用?」 「我為何要信你?」 少年笑了出聲,輕蔑道:「在魔界,隨便抓個小兵來問,都知道紫月精華的用途。晏無寂竟從未跟妳提過?看來,妳也沒多得寵。」 說罷,他便徐步離去。 數日後—— 夜幕沉沉,紫月高懸。 尾璃盤膝坐於古樹之巔,銀髮被夜風吹得微微飄動。她閉了閉眼,指尖微顫。 她已問過二名侍女,一名魔衛,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紫月精華,能助修行。 雖說紫月的光芒遍灑整個魔界,但真正的精粹,只在魔君的冥曜殿上空凝聚。 尾璃抿了抿唇,心頭有些發緊。 若真能衝破妖脈封印…… 忽而,天穹上紫光如水傾瀉,細細碎碎,像萬縷冰絲落在她周身。 尾璃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將那冰涼而詭異的力量引入體內。初時如泉水灌入,清涼暢快,丹田處靈力隱隱翻湧。 她屏息凝神,將這股力量緩緩導向妖丹,欲以此衝擊那道被封死的妖脈—— 下一瞬,猶如利刃刺穿堤防—— 紫月的力量猛然炸開,兇猛竄入四肢百骸! 封脈未破,經脈先崩。 「——啊!」尾璃痛得全身猛地一僵。 她身形失控,從古樹之巔直墜而下,「砰」聲重重摔在地上。 劇痛如焚,妖力在體內瘋狂亂竄,她驚駭地意識到——自己走火入魔了。 喉間溢出顫抖的呼喊,身子蜷曲成一團,十指驟化為鋒銳狐爪,深深嵌入泥土,抓出一道道森冷的裂痕。 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她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紫色的力量在體內肆虐,如千萬根鋼針同時刺入血rou,又似烈焰從骨髓深處燃起。 「啊——!」尾璃聲嘶力竭,喉間傳出幾乎撕破嗓子的尖叫。 下一瞬,她猛地翻身,在地面上滾動,像是想逃離那股從體內湧出的灼燒感。 五條銀白的狐尾炸開,亂舞狂甩,有的纏上她自己的四肢,有的捲起周遭飛石、落葉。 骨節、經脈、妖丹,無一不在痛。 她渾身冷汗,銀髮沾滿泥土,嗓音被尖叫與喘息磨得嘶啞破碎。 又是一陣劇痛襲來,她幾乎用爪尖生生抓裂了自己手臂,視線一片血紅,眼尾滲出了淚水與血絲。 水碧潭—— 潭水清澈如鏡,水光搖曳之下,一座晶瑩剔透的殿宇靜靜懸浮於水心。 殿中水色氤氳,貝殼與水晶砌成的牆面折射著光華。 晏無寂坐在一張雕琢精緻的長案後,指節支撐著額側,雙眸半闔,似在聽殿中傳來的低婉歌聲。 那歌聲來自殿中央一尾銀鱗若雪的人魚,聲線清澈,一雙水色瞳眸,不似人間之物。 忽然—— 他睜開眼,漆黑的瞳仁深處閃過一抹森冷。 眉心微蹙間,一縷幾不可察的魔息在他感知中驟然崩裂。 那是他親手在尾璃身上下的封禁,以防她走出冥曜殿結界的鎖印。 怎麼會被……衝開? 未再多想,他一揮袖,濃烈的黑焰如潮水般自腳下翻湧而起,頃刻間將他整個人吞沒。 下一瞬,長案後空無一人,唯餘水面微漾的波光,與人魚怔愣的神情。 冥曜殿後園—— 黑焰自虛空驟然炸開,氣浪震得古樹枝葉獵獵作響。 晏無寂的身影從烈焰中顯現,玄衣翻捲間,周遭的溫度驟降至刺骨。 入眼便是滿地的紫月光暈,與蜷縮在地的銀髮身影。 尾璃渾身痙攣,額上冷汗與血跡交錯,指尖的狐爪深深嵌入土壤,像要將自己撕裂開來。 她的氣息紊亂至極,妖丹處的靈力失控地四竄,幾乎將她整個人撕成兩半。 晏無寂眸色瞬間陰沉至極,踏前蹲至她身旁,抬手覆上她的丹田,冷聲低啞: 「誰教妳動紫月精華的?」 她下意識抬眼望向他,眼眸中透著驚惶與痛楚,唇瓣微顫,臉色已白得如紙。 方欲開口,喉間卻湧上一股腥甜——「噗——」 一口鮮血驟然濺落在他的衣襟上,染出一片刺目的紅。 晏無寂瞳仁猛地一縮,將她整個人籠在懷中,聲音像是壓著暴怒: 「尾璃!」 黑焰翻湧間,二人已出現在冥曜殿的寢殿中。 尾璃被他置於榻上,銀髮散開,渾身因痛楚而顫抖,眼底的紫光一閃一滅。 晏無寂俯下身,五指扣住她的下頷,逼迫她抬頭。 「亂來的代價,妳承受得起嗎?」他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戾氣。 尾璃喉間溢出一聲悶哼,又是一口血自唇間溢出。 下一瞬,他的薄唇便覆上她的。 力道不容拒絕,幾乎是將她的呼吸與聲音一併奪走。 一絲絲狂暴的紫色光芒正從她的唇間被他強行汲走,化作精純的月華在他掌控下流入他體內。 那原本在她經脈間亂竄的紫月精華,彷彿找到了宣洩之口,一點點被他抽走,痛楚漸漸被壓制。 這一吻漫長,尾璃漸漸在他的吻中放鬆了緊繃的脊背,五尾也緩緩低伏,整個人陷入昏沉的睡眠。 再睜眼時,身上沾著淡淡清香。 她低頭一看,衣裳已換過,肌膚潔淨如初,顯然沐過。 此刻她正倚於榻上,被人抱著。 晏無寂低垂眼眸,神色冷淡,而她的臉正伏於他的胸膛上,聽著他沉穩的心跳。 她一動,便覺體內靈力充盈,流轉如水,連斷尾處的隱痛也輕了許多。 「……謝魔君救命之恩。」她聲音微啞。 他掃了她一眼,語氣淡漠得像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紫月精華已取出。妳經脈創損過重,只能解封妖脈,再以純陽靈力修復。」 「妳的妖脈,暫且不封。」 「但體內封禁已補。若敢逃,妳知後果。」 尾璃怔了怔,卻很快察覺——體內那股純陽靈力雖溫潤,卻又像一團不散的暖火,在四肢百骸間流竄,連身後的五尾都開始微微顫動。 她忍不住挪近了些,雙手環住他的腰:「……身子,有點……奇怪。」 晏無寂的目光微沉,低聲道:「給得太多了。」 她抬眸不解,他便緩緩補了一句:「補過頭,尤其像妳的修媚之體,會情動。」 尾璃臉頰滾燙,呼吸也亂了幾分,身子幾乎是本能地向他貼近,卻在近距離間嗅到一絲清涼的水氣,帶著陌生、不屬於冥曜殿的氣息。 她眨了眨眼,低聲問:「……方才,魔君是在水裡嗎?」 晏無寂瞥了她一眼,語氣冷淡:「水碧潭。」 她心口微微一沉——人魚之居。 可身體依舊燥熱得不容她分神,她甚至能感覺到靈力在經脈間洶湧回旋,催得她愈發想貼近眼前的男人。 她不知這股渴望究竟源於救命的恩情、純陽靈力的衝擊,還是……單純因為他是晏無寂。 尾璃微抿著唇,心口又酸又熱,似要將她逼瘋,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輕將臉貼上了他的頸側。 「魔君……」 那聲音像一隻小狐爪子撓著他心頭。 「您摸摸我,好不好?」 她低聲呢喃,拿起他的大手,覆在自己的纖腰上,聲音嬌軟得不像話,一條狐尾悄悄勾上了他的手腕。 「夠了。」 晏無寂手扣住她的腰,將她從懷中生生制住。 尾璃一怔,下意識抬眸,就撞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 「誰教妳動紫月精華?」 那聲線冷得不帶一絲餘地。 尾璃猶豫片刻,才低聲道:「……晏無涯。他說紫月精華能衝破妖脈封印,助我修行。」 晏無寂目光更沉,扣在她腰上的手指收緊了幾分。 「想解封妖脈,不來求本座,倒去聽晏無涯的?」 她低下了頭,不看他,纖白的指尖在他腰間的衣帶上繞了又繞,聲音悶悶:「這些日子,魔君也沒來呀。」 他嗤笑一聲,抬起她下巴。 「妳不是說,本座來此,是敲冰求火?」 尾璃被迫抬眼,一時語塞。 「現在又往本座身上貼,」他眸色幽深,聲線壓得更低,「尾璃,反覆無常,可不討喜。」 他的神情拒人千里,竟帶了幾分厭煩。 她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翻身甩開他的手,下了榻。 「是不如那人魚討喜,那魔君便回水碧潭好了。」 語一出口,她自己都覺得無理。 晏無寂要去哪,她又有什麼好惱? 他眉心微蹙,語氣帶了幾分陰沉:「……妳如何知道人魚?」 尾璃頓了一下,神色浮出幾分迷惘與不自在。 「只是五殿下胡言亂語,魔君莫放心上。」 「他都胡言些什麼了?」 她聳了聳肩:「不過說那人魚年幼、未經人事,正合您心意罷了。」 晏無寂聞言冷笑,並未否認,也未多言。 只冷冷丟下一句:「紫月只對魔修有用。再動,會死。」 語畢,手一揮,黑霧驟起,轉瞬間人影已無蹤。 殿中一片寂靜。 尾璃安靜地立著,過了片刻,才緩緩抬起手,指腹觸及臉頰,竟是濕的。 她一時間說不清這淚從何而來。 他又救了她,甚至親手解了妖脈封印。 只不過是拒了她的求歡罷了。情慾這種東西,本就該順從心意。想要的時候便要,不想要,自然不會要。 那她到底在哭什麼呢? 說不清為什麼,只覺得—— 活了兩千年,從未這麼想留住誰,卻不知怎麼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