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共枕
15 共枕
姜母和裴應離開一陣子後,姜父也跟了進去。姜寶旬傳訊息說要在外頭吃晚餐,於是還留在客廳的兩兄妹訂了披薩外送。 「你拿進去。」對著還冒熱氣的披薩盒,姜寶年率先開口。 「我不要,你拿進去。」姜寶韞還在逃避。 「可是它冒煙,我手燙傷的話怎麼辦。」 姜寶韞對哥哥嘆氣,忍住了「我燙傷沒關係嗎」的抱怨,還是去找了兩疊厚報紙替他墊著,姜寶年也就乖乖的送食物去給父母和裴應了。 姜寶韞圍觀姜寶年寫數學,發現自己一點也看不下去,連逗姜寶年也不好玩了,她煩躁的又出門夜跑,回家時發現裴應和爸爸被指派去超市了。姜寶韞洗了澡又躺在床上發了會呆,依然心情糟糕,比心情糟糕更煩人的是思緒混亂。 她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決定還是去找混亂源頭裴應。 姜寶韞開了門偷偷摸摸下樓,已經八點多了,姜寶旬夫婦剛剛回家,正在廚房和姜父聊天,姜寶年在客廳抱著一疊紙和兩塊黑板寫字,姜寶韞往外看了一眼,裴應的車子在庭院裡,鞋子在玄關,她清楚裴應今晚大概也留宿。 她去廚房裝了水,迅速逃離爸爸和兄嫂的關愛目光,又上樓去找了正在敷臉的媽媽,姜母把她拉過去揉了一陣,沒說什麼就放她離開了。 姜寶韞忐忑地叩響客房的門,裴應說了句請進,姜寶韞開了門發現裴應正在參加線上會議,他移了摺疊桌的位置,鏡頭背對房門。 裴應神色如常,也看出姜寶韞小心翼翼的表情,招招手讓她進來,拿起筆在旁邊的紙上寫字。 姜寶韞湊過去看,有力的字跡寫「meimei怎麼了?你有心事?」 她趕緊搖搖頭,抓過另一支筆接著寫「我好無聊,可不可以在你這裡待著」 裴應瞥一眼又回去盯著螢幕,露出點難以察覺的笑意。 姜寶韞見他還沉吟,趕緊繼續寫下去,「保證不吵你也不讓鏡頭拍到,我去找東西來畫畫」 筆電還傳來有人報告的聲音,裴應裝作調整姿勢的樣子遮住鏡頭對她笑。姜寶韞知道他答應了,雀躍地跑回自己房間,拿了電腦繪圖板又進客房,趴在床上歪斜著畫。 裴應自己彙報結束後,因為是例行會議也不需要多說話,注意力就散了些。 姜寶韞和她哥姜寶年有個相似的天賦——好像生來就非常擅長與熱愛瑜珈,兩人總是軟骨章魚一樣固著在常人無法辦到的詭異姿勢裡,尤其緊張時更甚。 於是坐在房間角落的裴應發現她不知道何時下了床,把自己安在小凳子上,然後捲著那張凳子向他移過來。每次他目光離開螢幕或紙面她都能解鎖新姿勢,腳脖子擱在脖子上、雙手在後背打結、長腿作麻花狀纏緊椅面,難為她手上還抓本書一面看著。 獵奇版本的木頭人大師姜寶韞同學,雖然每次被目擊時都是靜止中,卻在目光死角慢慢向裴應逼近。 好不容易熬到中場休息,裴應把她抓過來。「meimei,你剛剛說不吵我的……」 「我很安靜啊?」姜寶韞滿臉無辜。 「你的姿勢吵到我了。」裴應很堅持。 「對不起。」姜寶韞道歉也很利索,「那鏡頭能拍到哪裡?」 裴應比了個高度,姜寶韞蹲在他腳邊彈簧似的上下伸縮一陣,又坐下了,巴掌大的臉擱在他膝蓋上。 「我不動了,你不會覺得這種姿勢很吵了吧?」姜寶韞抱住他的小腿,柔順長髮有幾綹散在他的大腿上。 裴應感覺這個姿勢很不錯,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簡直是大錯特錯。他不太確定把她漂亮的小腦袋瓜放在某些難以啟齒的部位附近是否合適。 只過了幾秒,裴應立馬意識到這個決策是錯誤的。但此時已經覆水難收,會議馬上開始,他沒法立刻哄好姜寶韞,還要確保她沒看見自己興奮的痕跡。 「meimei,你一定不能動,你動了我也會跟著動,會被罵的。」他輕輕按住她頭頂,撥開自己腿上如水藻蔓延的濃密黑髮,「你的頭髮弄得我好癢,但是你這樣待著好,我本來有點冷。」 裴應說謊了。其實沒人在意這些,他有好些同事的貓狗在鏡頭前亂晃,還有放鸚鵡咬麥克風的,同時他也並不怎麼冷,可以預見的是會愈來愈燥熱。但是他不想要鏡頭拍到姜寶韞,並且最好她就這樣溫順的貼在自己膝蓋上。 會議的下半場開始了,上半場是有客戶的演示,下半場只是內部會議,氣氛輕鬆許多,經常有人插科打諢。姜寶韞一面聽一面偷笑,裴應挑了她的長髮捲著玩,只偶爾提點意見。 畢竟是連假第一天的晚上,原本就是為了配合有時差的外國客戶才開線上會議的,負責人也不強留大家,隨便交流下意見很快就散了。 姜寶韞也伸個懶腰就要起身,卻被裴應壓住了肩膀。他還沒決定該如何是好,只想先穩住她,姜寶韞卻誤會他還冷,轉過身也抱住了他另一邊膝蓋。 「裴應,你這麼怕冷要不要我去搬暖氣上來?話說你穿了襯衫還打領帶為什麼順便不穿長褲?」姜寶韞抬起頭接連問著,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襯衫下擺厚度,然後就看見了略低於自己視線的褲襠處隆起。「噢,這個……哎呀。」 有鑑於姜寶韞對這件事似乎不太抗拒,並且信誓旦旦保證可以幫忙,裴應暴露欲望時已經不再特別難堪,甚至還有餘裕變著法子勾引她。 但是今天畢竟是在她父母家。 下午促膝長談之後,姜家父母都表示支持兩人戀情,甚至為了孩子氣的小女兒鬧得太過頭似乎有點虧欠感。裴應暗想,絕對不能讓信任因為衝動功虧一簣。 「今天不可以,meimei。」裴應按住已經伸出了手的姜寶韞。 姜寶韞轉轉眼珠,心下了然。「你怕被人看見嗎?」 「這樣不太禮貌。」裴應覺得當下姿勢十分考驗他的耐力,把還抱在他腿上縮成小小一團的姜寶韞拉起來,自己也站起身,「來,你上來坐椅子。」 於是兩人的姿勢轉過來了,姜寶韞坐到旋轉椅上,裴應蹲坐在她剛剛拿來當道具的小凳上,稍微彎下了腰試圖遮掩自己。姜寶韞倒是不怎麼介意,只覺得他臉紅得特別惹人愛,把裴應的臉按在自己腿上揉他頭髮。 「你頭髮真的都不剪,愈來愈長了,但是好好摸……還有你這樣蹲著看起來好大隻哦。」她嘴裡隨便念著。 「我很高的。」在185-187公分之間浮動的裴應猶豫了一秒,「有187呢。」 「好高好高。」姜寶韞敷衍他。 氣氛沉靜下來,裴應繼續貼著她厚實的褐色格紋睡褲,姜寶韞漫不經心地捏他後頸。 「裴應。」她又捏了一陣之後開口。 「嗯?」 「你下午為什麼覺得難過?」 剛剛累積的靜謐心情一掃而空,儘管有所準備,裴應依然覺得心情有些複雜。 姜寶韞從前不是這樣的,姜家會毫不掩飾地問「你為什麼不高興」的人,從來都是她的二哥姜寶年。姜寶韞總是有點事不關己,而且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敏銳,但事不關己。 「我可以說,但是你不能把我當作脆弱的玻璃娃娃來對待。」裴應換了一邊繼續貼著她的腿。 「好呀,你說。」 「你說阿姨不喜歡的話,就把我打包送走斷絕往來。」裴應盯著牆角的捕蚊燈,眼神失焦。「我知道那是對阿姨的激將法,只是想到以前的事情。」 當然還有他們的假結婚協議,就算現在不扔掉他,她五年後也會帶著兩人的孩子離開。裴應也想到了這事。但他早就答應姜寶韞了要幫忙,自己也的確得到了接近她的機會,所以不能抱怨。腦海裡閃過幾個差勁的念頭,很快被他掃掉了。 「我很抱歉。」姜寶韞清脆的聲音從上頭模模糊糊飄來,裴應聽得不太真切。「我很常說錯話,不是真的想和你斷絕往來,我也沒考慮到你之前的經歷……真的對不起,這件事你想發脾氣的話不要憋著,等你好了再原諒我吧。」 「我沒有要生氣。」裴應抓住了她還在玩自己頭髮的手,「我肩膀痛,你幫我捏兩分鐘就原諒你。」 「哦。」姜寶韞開始按摩他的肩膀,嘴上就是不停。「兩分鐘好短,你脾氣真好……你要不要把衣服脫掉,我想找那條好難找的小圓肌。」 「不要。人體模特是另外的價錢。」 「你長著這麼好的肌rou就回饋一下社會嘛,大家也是沒有少供給你需要的陽光空氣水啊……話說你的肌rou太硬了,根本按不下去,兩分鐘好長。」 「手痛就不要按了。」裴應又抓住她柔軟的手,兩隻疊在一起放到自己的臉頰下面墊著。「你是不是還想說什麼,快說,不要再轉移話題了。」 「我本來想轉移注意力再伏擊的,你要尊重我的戰略啊。」姜寶韞又貧了一句,伸出手指勾住了裴應下巴。 接著笑容逐漸從她臉上褪去,如兀立怪石刮去了表面的細軟綠苔,終於顯出底下肅穆冷峻的慘白灰色。「好吧,剛剛說想到以前的事情……發生什麼事?」 裴應剛剛提及過去,自然也準備好她會問,但是依舊感到不安,稍微繃緊了身體。 「我知道一點但是很模糊,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還有上次去見你的家人,他們都不是壞人,但是有些地方不對勁。」姜寶韞把手從他的臉底下抽出來,圈住裴應再靠近他一點,語氣溫柔。「也不是非得現在講,只是我想知道……你準備好再跟我說好不好。」 「我準備好了。」裴應抬起頭,目光越過她的肩膀。 姜寶韞拉他起身,推著裴應到柔軟床墊並肩坐下,抱住了他的手臂。 「媽媽過世了。癌症……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半年後就離開……我12歲。」裴應一瞬不瞬盯著對面慘白的牆面。「爸很難過,他不回家,請人來做家務……姊照顧我,然後她上大學,刻意選了外地的,應該是不想看見我,我覺得她很累。」 裴應沒再說下去,姜寶韞也沒說話,只是扣住了他的手指。 在長久沉默裡,裴應的呼吸逐漸變慢也漸次沉重,倏忽間喘息起來,對著姜寶韞似怨似怒低聲道。「你說話……你為什麼這麼安靜……說話!」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姜寶韞沒有被嚇到,側過身圈住了裴應。「你讓我抱一下,我再想想。」 「……我不是故意,meimei,我……」裴應很快就醒了過來,顛三倒四地試圖道歉。 「你不是故意的,沒有怪你。」姜寶韞繼續貼著他。「別急,別怕……讓我想想。」 裴應讓她靠了一陣,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她。「你……理解我的感受?」 「目前沒有。」姜寶韞非常實誠,伸手拍拍他的背。「你也說得不算多,我還在試著模擬呢……但沒有要強迫你說不想講的話啊,我可以就這樣再試一下。」 「他們都說理解我的感受。」裴應轉過來抱住她。 「嗯?誰呀?」 「大家。」裴應像委屈的小孩在告狀。「很多人。」 「啊……為了禮貌?我不太愛管正常人的禮貌,你需要跟我說一聲好了。」 「才不要,我不要。他們明明就都好好的,他們只是要我看上去正常,要我好起來,這樣他們才不會愧疚。」 「表面工夫嘛。」姜寶韞柔聲道,聲音似安慰又似控訴。「沒有那份心力但是想照顧別人,無能的救世主。你好累了,別照顧這種人。」 裴應又安靜下來。良久之後,姜寶韞開了口。 「我感覺還是沒完全想通,能不能告訴我,你媽媽是什麼樣的人?」 「媽媽……跟姊很像,姊愈來愈像她。」裴應閉上眼。「很外向話也很多,是個溫柔的人。」 「好吧。」 兩人又斷斷續續聊了一小時,裴應催姜寶韞回自己房間去。情緒逐漸平復,他也不想讓她父母覺得女兒在自己這裡過夜。 他換了衣服躺在床上流了兩滴淚,但是終究好些了,比起以前好些了。 裴應昏昏沉沉的墜入夢鄉,夢裡什麼都沒有,灰色天空灰色牆面,輕柔的雨掉進潮濕泥土裡。 裴應淺眠,在夢裡聽見細微的喀擦聲,朦朦朧朧睜開眼,發現房門被開了一條縫,走廊上的昏黃燈光漏進來。 門縫又大了一點,纖細的影子虛晃一下溜了進門,門又喀答闔上了,裴應也認出是姜寶韞進了客房。 他沒出聲,姜寶韞慢慢挪到他床前蹲下來,裴應聽見她輕輕吸了下鼻子。 「meimei?你為什麼不睡?」裴應抓起床頭的手錶看了下時間,凌晨兩點。 「我想通了,我不開心,睡不著。」姜寶韞帶著哭腔,裴應伸手去摸她,臉頰上一片濡濕。 「想什麼?」 「你的事情。」 「所以你就半夜偷襲我的房間?」裴應給她擦掉眼淚。 「我想偷看一下……然後說不定能睡得著。」姜寶韞在黑暗裡只能看見床上模糊的輪廓,心情卻奇異地平靜了些。 裴應捧著她的臉想了一下。「叔叔阿姨幾點起床?」 「如果要去市場可能七點……不然就七點半吧。」 「跟我睡吧。」裴應對著她掀開了被窩。「明天六點叫你起床好不好?然後你那時再回房間睡。」 「好。」姜寶韞迅速鑽進被子裡,把眼淚擦在他肩膀上。 「你好涼啊,剛剛沒蓋被子嗎。」裴應摟著她忍不住念叨。 「我坐在地上想啊……」姜寶韞的眼淚又滑出來,抓住他的肩膀。「你還好嗎?沒事嗎?」 「沒事。」裴應再把人抱緊點。「你趕快睡,晚安。」 「晚安。」 姜寶韞還在他懷裡細聲抽泣,慢慢地又睡著了。 隔天早晨六點,姜寶韞果然完全醒不過來。鬧鐘和裴應都對她彷彿死亡的深度睡眠束手無策。 裴應抱軟綿綿的她回了房間安頓好,之後自去梳洗,然後陪著早起的姜父出門去了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