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的孩子

    奧柏倫與安潔莉卡走出了稻草人酒館，沉重的橡木門將那個充滿了秘密與溫熱燕麥奶氣息的世界徹底隔絕。

    雨已經停了。空氣中瀰漫著多塞羅因雨後特有的、混雜著腐朽和咸澀海水的氣息。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澄澈，像一塊巨大的、冰涼的藍色水晶。

    安潔莉卡下意識地、悄悄地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他看見在她轉回頭的瞬間，那雙苔蘚色的眼眸裡，掠過了一絲極淡的、如同薄霧般的不捨。儘管那只是一個極其短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神情，但奧柏倫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

    為了一句自己當時回應的無聊的戲言，她交出了自己唯一的、或許是曾經什麼重要之人留下的遺物。這是奧柏倫絕對不會做出來的舉動。這是一種多麼不理智、多麼愚蠢的舉動啊。

    可當他看向安潔莉卡的側臉時，那些刻薄的話語卻像被晨露打濕的火藥，無論如何也點不燃了。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晨光為她精緻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她的睫毛很長，微微垂著，在那蒼白的肌膚上投下了一小片纖細的陰影。她的神情很平靜，像連綿的、永不停歇的細雨，早已滲透了她的靈魂。

    她很漂亮。

    儘管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奧柏倫就明白了，可這個念頭在今天又一次、不帶任何情慾色彩地浮現在奧柏倫的腦海中。不是那種令人目眩神迷的、帶有攻擊性的美，而是一種安靜的、需要細細品味才能察覺其深邃的美，很耐看。就像一本古老的、封面樸素的書。

    安潔莉卡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的世界由規則、目標和效率構成，情感是他必須摒棄的累贅，他不會說出什麼煽情的話語，也不會做出承諾——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明天」。而安潔莉卡的內心卻像雨後初生的、堅韌的藤蔓。她遵循著另一套他無法理解的、源自內心的溫柔與善良法則。

    如果在以前，奧柏倫怎麼都得嘲諷一下，好好地讓這個傢伙放棄這些可能會害死她自己的、聖母般的愚善，但現在他卻說不出一句話。他無法對一個溫柔的靈魂說出這種過分的話，儘管他常用譏誚和刻薄的話語來包裹自己。

    他收回目光，望向遠方那座在地圖上被畫上記號的、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尖頂房屋。

    「走吧，先去尖頂屋子安頓一下。」他說，聲音比平時要柔和一些，「我們一定要把賈斯帕殺掉。」

    安潔莉卡「嗯」了一聲，她伸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脖頸，乖巧地跟在奧柏倫的身後。

    他們並肩走在靠近城市中央那座尖頂房子的必經之路上，晨光愈發熾烈，毫不吝嗇地灑滿大地，將沿途的樹影拉得細長。

    奧柏倫的目光不自覺地，又一次落在了安潔莉卡的身上。

    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她可以安然無恙地走在陽光下。

    他看著她安然無恙地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中，看著陽光親吻她的髮梢，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跳躍，一種極其荒謬的違和感攫住了奧柏倫。

    他很快又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了不可思議。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想？

    就好像??安潔莉卡走在陽光下會被灼傷，然後化作一捧隨風消散的灰燼。

    這個問題像一根細小的針，刺入了他素來堅不可摧的邏輯壁壘。他為什麼會下意識地覺得，安潔莉卡走在陽光下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

    這想法是如此的荒唐，以至於奧柏倫的眉頭都緊緊地鎖了起來。揮之不去的怪異的感覺像藤蔓一樣將他緊緊纏繞。

    「欸你今天盯我看的時間，是不是有點久，奧柏倫？」安潔莉卡轉頭看向奧柏倫，語氣裡充滿好奇。

    「原諒我。我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會覺得??妳不應該走在陽光下。這種想法就好像，把妳看作是一個??」奧柏倫的聲音沙啞，，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不那麼令人嘔吐的詞彙，「那種東西。」

    我的天，奧柏倫·卡爾霍恩，你這個傢伙真是瘋了，瘋得不可救藥！

    奧柏倫在心裡咒罵著自己。

    話一說出口，他就立刻後悔了。他強行穩住自己的混亂，準備說些什麼。

    然而在他組織好那些蒼白的邊界之前，安潔莉卡卻先一步有了反應。

    「奧柏倫，你的感覺沒有錯。」安潔莉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倚靠到了牆壁上，雙手抱胸，聲音裡帶著一絲猶豫和擔憂，「和你見面時，我撒謊了。」

    接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又說：「我並不是瑪格麗特·布蘭登的女兒，在遇見這個善良、充滿母親的慈悲的女人之前，我是??被血族養大的。」

    說完這句話，安潔莉卡就那樣靜靜地望著他，像一隻在獵人面前暴露了自己洞xue的兔子，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不安，和隱隱約約的期待。似乎她在等待著奧柏倫的反應。

    「這個玩笑可不好笑，安潔莉卡。」奧柏倫灰藍色的眼睛沒有任何的溫度，「妳剛剛在說什麼？我沒有聽清。」

    他當著安潔莉卡的面取出了別在腰間的銀製匕首，輕輕露出的一節在光下閃著森森寒光，就如同他說的話一樣冰冷。他心裡開始暗暗地希望安潔莉卡毫不在意地說「沒什麼」，這樣他就可以當作這傢伙什麼都沒說、自己也什麼都沒聽見，然後繼續趕路。

    他注視安潔莉卡的目光帶著些許威脅。但奧柏倫最終還是小看了安潔莉卡的固執，就算被匕首、充滿寒意和威脅的目光盯著，安潔莉卡還是說：

    「我是一個被血族養大的孩子。」

    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