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痕与青苔
第一章 雨痕与青苔
明治三十五年,东京的梅雨季缠得人心头发霉。雨丝不疾不徐地敲打着尾形宅邸深灰色的瓦檐,沿着精巧的铜制雨链汇聚成细流,无声地坠入院中水钵,溅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陆军少尉小林信介勒住缰绳,黑色的军靴踏进前庭湿漉漉的青石板,水花溅上锃亮的皮面。他略显局促地整了整深蓝色军服领口,将拜访函递给躬身相迎的老管事。目光却不自觉地滑向庭院深处。这座宅邸有种奇特的割裂感——前庭是规整的枯山水,白沙如浪,巨石森然,带着帝国新贵的冰冷秩序。而通往西翼的回廊深处,几株野樱的枝条却肆意地探出檐角,沾满雨水的深绿叶片,泼洒出与这严谨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少佐在茶室等候,请随我来。”老管事的声音平板无波,躬身引路。 小林收回目光,靴跟在回廊的木地板上敲出清晰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浸润泥土和草木的湿冷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淡香,像某种不知名的山野植物。 行至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拐角,一阵急促的、光脚拍打湿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小林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一个身影从西翼回廊的阴影里轻盈地闪了出来。 是一个黑发白肤的,有着独特的湛蓝眼睛的美丽少女。 她似乎刚从庭院里回来,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和脖颈,几缕发梢还在往下滴水。身上那件素白的浴衣下摆溅满了深色的泥点,裙裾高高挽起,露出一双光洁圆润、沾着湿泥的小腿和同样赤裸的脚踝。水珠顺着她纤细的脚腕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小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双脚踝攫住——那里残留着几道浅淡的、近乎于无的红色印记,像是曾被用力握过,但绝称不上伤痕,更像是被粗糙布帛快速摩擦后留下的转瞬即逝的红痕。 她手里抓着一本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厚厚彩绘本,显然刚才正试图在雨中抢救它。 “百之助!”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完全无视了廊下呆立的访客和老管事。那是一种小林从未在帝国女性口中听过的、直接的命令口吻,音节短促,带着奇异的阿依努语韵律,却又清晰有力。“书!湿了!快!” 她的视线紧锁着前方。尾形百之助高大的身影正从茶室方向大步走来,深蓝色的军服笔挺,肩章冰冷。他显然听到了呼唤。 明日子快步迎上,直接将湿淋淋的书塞进尾形手中。“这里,”她指着书页边缘浸水晕开的墨渍,指尖几乎戳到他的手背,语速极快,“还有这里,都要弄干!用宣纸!要轻!明等着要看的!”她仰着脸,那双湛蓝的眸子在阴雨天暗淡的光线下,如同淬了火的琉璃,直直地盯着尾形,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对家主的怯懦或讨好,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急切和……催促。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雨声淅沥。 尾形百之助——这位以冷峻寡言、手段强硬著称的陆军少佐——沉默地接过了那本湿漉漉的、沾着泥点的书。他甚至没有低头看怀中的书册,幽深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明日子沾着雨水的脸上,又缓缓扫过她赤裸的、沾着泥点的脚踝和小腿。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黏稠感,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吸附进去。 他没有言语,只是抬起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属于军人的手,没有去碰书,也没有去碰她裸露的皮肤,而是伸向她垂在颊边、还在滴水的湿发。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生硬地用掌心抹过她的额发和鬓角,粗粝的指腹蹭过她微凉的皮肤,带走了大片雨水。 “进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不是斥责,更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指令。“穿鞋。” 明日子被他抹得微微后仰了一下,却浑不在意,那双蓝眼睛依然执着地盯着他怀里的书,仿佛那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她咕哝了一句含混的阿依努语,像是抱怨,又像是催促,这才赤着脚,踩着湿冷的石板,踢踏踢踏地快步朝西翼走去,泥点在她身后留下浅浅的印记,很快又被雨水冲淡。 尾形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他才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怀中那本湿透的彩绘本。他并未立即离开,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捻了捻书页湿润的边缘。那专注的神情,与他擦拭军刀时并无二致。片刻,他仿佛才意识到旁边还有旁人,微微侧过脸,冰冷的视线扫过呆立的小林信介和老管事。 “少尉。”他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久等了。”那本湿透的书依旧被他稳稳托在臂弯里。 “是!不敢!”小林猛地一个激灵,挺直背脊,声音有些发紧。他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那个瞬间,尾形少佐眼底一闪而过的、被命令后近乎于顺从的专注,以及他抹去少女脸上雨水时那生硬却不容忽视的动作,都像一道惊雷劈在小林脑中。这绝非主仆,更不是寻常的宠爱。那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掌控与纵容交织的绳索,牢牢系在两人之间。 老管事早已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庭院里飘过的一阵风。 小林跟在尾形身后,走向茶室。目光却忍不住再次投向明日子消失的方向。雨还在下,庭院里的青苔被雨水洗得愈发碧绿。就在靠近西翼回廊的角落,几块铺地的青石板缝隙间,那浓密的青苔似乎有几处不自然的塌陷,像是被重物反复碾磨过。旁边一块不起眼的白色鹅卵石上,几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斑点,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眼。小林的心猛地一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不敢深究。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尾形少佐挺直的脊背上,可那冰冷的军服下,似乎正涌动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灼热而黑暗的暗流。 茶室的门被拉开,温暖干燥的茶香混合着线香的微涩气息扑面而来。尾形的正室百合子夫人正端坐在茶釜前,姿态无可挑剔的优雅。她微微垂着眼帘,素手纤纤,正用茶筅打着抹茶,动作如行云流水。她的侧脸在茶室柔和的光线下,像一件精心烧制的白瓷,光洁、完美,却也……缺乏温度。 小林躬身行礼:“夫人。” 百合子这才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的笑容:“小林少尉,请坐。”她的目光掠过尾形臂弯里那本湿淋淋的、沾着泥点的童书,又极快、极自然地滑开,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幻影。然而,在她收回视线的刹那,小林清晰地捕捉到她握着茶筅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眼底深处,那点竭力维持的平静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冰冷、尖锐,带着被雨水也无法浇熄的灼痛——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当小林信介再次踏入尾形宅邸的前庭时,刻意放慢了脚步,对引路的老管事道:“雨停了,庭院里新栽的紫阳花颜色正好,我想略看看。”老管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了然,却只是恭敬地躬身退开,留小林独自在回廊下。 前庭的枯山水依旧肃杀,白沙被雨水冲刷得纹路清晰。小林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西翼那片被回廊半遮住的庭院。那儿没有精心规整的砂纹,反而生着些未经刻意修剪的野草和低矮灌木,在雨水的滋养下,绿得肆意盎然。 一阵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带着孩童特有的无忧无虑,穿透沉闷的空气飘了过来。小林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一下。他循着声音,悄然走近几步,将自己隐在一根粗壮的廊柱后面。 是明日子。她正蹲在湿润的草地上,背对着回廊。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淡青色浴衣下摆随意地撩起掖在腰间,露出里面素色的衬袴和一双赤裸的白皙小腿及脚踝。脚踝处干干净净,只有沾染的些许新鲜泥土和几片零星的草叶。她长长的、乌黑如鸦羽的头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红绳松松系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几缕发丝调皮地垂落颊边。 在她身边,四岁的尾形明像只精力充沛的小兽,正兴奋地指着草丛里的一处:“那里!在那里!” 明日子顺着他小小的手指望去,那双湛蓝如北海晴空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揉碎的星光。“啊!明,好眼力!”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纯粹的欢喜,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小林从未在东京贵妇口中听过的、自由自在的韵律。她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屏息的姿态,轻轻拨开几片湿漉漉的草叶。 一只翅膀边缘带着水珠的蓝色小蝶,正颤巍巍地停在一根草茎上休憩。雨水洗过的翅膀在穿透云层的微弱阳光下,折射出点点梦幻般的虹彩。 “看啊,明,”明日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仿佛怕惊扰了梦境的温柔,“这是青斑蝶哦,我们阿依努人叫它‘奇西佩’(Chipe),是报信的小精灵。”她微微侧过脸,阳光勾勒出她精致小巧的鼻尖和下颌柔和的线条,颊边因笑意而微微鼓起,像沾着晨露的新鲜苹果,散发着一种全然不设防、近乎孩童的纯真与活力。 尾形明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又专注地凝视着那只小蝶,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他下意识地往明日子身边靠了靠,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贴进母亲怀里。 “它……它冷吗?”明小声问。 明日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笑容像初春解冻的溪流般自然流淌:“也许有点吧,翅膀湿了飞不动。不过等太阳公公再出来一点,晒干了,它就能飞得高高的,去告诉山里的伙伴们,雨停啦!”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没有重量地,碰了碰尾形明柔软的发顶,动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疼爱。 小林信介靠在冰冷的廊柱后,胸腔里那颗属于年轻军官的心,不受控制地轻轻撞击着肋骨。眼前的画面太过于……美好,也太过于脆弱。明日子蹲在草地上的身影,纤细、灵动,周身仿佛笼着一层与这深宅大院格格不入的、来自森林或旷野的清冽气息。她专注地看着蝴蝶、耐心对儿子说话的模样,带着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像春日里最鲜嫩也最坚韧的野草,无视着脚下厚重的石板和四周高耸的围墙。小林甚至能想象出,在阿依努的森林里,她赤着脚奔跑在林间小径上,笑声惊飞鸟雀的样子。 这念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随即涌上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这样的她,怎么会是传闻中那个被禁锢、被折辱的可怜异族妾室? 就在这时,尾形明似乎看到了草丛里别的什么,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扑,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扑倒在湿润的草地上。 “明!”明日子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儿子的小腰,稳稳地将他抱了回来,动作流畅而有力。尾形明顺势扑进母亲怀里,咯咯地笑起来,小手搂住了明日子的脖子,亲昵地用额头蹭她的脸颊。 “小心些呀,小皮猴!”明日子笑着轻斥,声音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只有宠溺。她抱着儿子站起身,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怀中小小生命的重量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她拍了拍儿子沾了些草屑的膝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点的脚踝和小腿。 “啊呀,脏了脏了。”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像是有些嫌弃,但眼神依旧是明亮的,“走,回去擦擦干净。” 她抱着尾形明,赤着脚踩过湿润的草地和石径,朝西翼走去。脚步轻快,那根系发的红绳随着她的步伐在乌黑的发丝间跳跃。小林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抱着孩子消失在回廊转角,才缓缓收回。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刚才明日子蹲过的那片草地。被拨开的草叶旁,那只蓝色的小蝶似乎被惊扰,轻轻振了振翅膀,带着未干的露水,歪歪斜斜地飞了起来,在低空盘旋了两圈,最终朝着庭院角落那丛茂密的、几乎无人打理的灌木飞去。 小林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只蝶影。就在那丛灌木深处,一张近乎透明的、带着细小水珠的蜘蛛网,正静静张挂在几根枝条之间。在微弱的光线下,蛛丝闪烁着冰冷而脆弱的光泽。一只不知何时撞入罗网的小飞虫,正徒劳地挣扎着,细小的翅膀被黏稠的蛛丝紧紧缠绕,每一次微弱的振翅,都只是让它陷得更深。 小林的心头猛地掠过一丝寒意。那只刚刚还在明媚阳光下颤动着美丽翅膀、被温柔呵护着的蓝色精灵,飞去的方向,正是那张无声无息、却致命的陷阱。 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宅的方向。茶室的窗格后,似乎有一道深色的剪影,如同凝固的墨痕,正沉默地注视着庭院里的一切。距离太远,看不清神情,但那存在本身,就像一张无形却无所不在的网,冰冷地笼罩着这片生机勃勃的角落。小林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似乎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与警告的意味,让他脊背瞬间绷紧。 他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庭院里只余下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那只在蛛网上徒劳挣扎的小虫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嗡鸣。明日子那清脆的笑声和尾形明的童言稚语,仿佛还残留在湿润的空气里,却已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迅速吞噬。 尾形宅邸的茶室,是另一重天地。沉静的榻榻米,幽暗的障子纸滤进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玉露的清香和线香燃烧后留下的冷冽余韵。小林信介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恭敬地置于膝上,目光低垂,专注于眼前那只天青色的薄胎茶碗。百合子夫人的茶道无可挑剔,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流畅,像一部无声的古雅舞剧。她微微垂着眼帘,神情平静得如同庭院里无波的池水。 尾形百之助坐在主位,深蓝色的军服在茶室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括,却也异常冰冷。他端起茶碗,浅啜一口,眼神沉静地望着茶釜上袅袅的蒸汽,眉宇间惯常的阴郁似乎被这茶室的氛围冲淡了几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小林偶尔抬眼偷觑,只觉得这位平日令人生畏的上司,此刻更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带着难以靠近的威严。 茶室的纸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不是老管事,而是明日子。 她显然刚从庭院回来不久,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白皙的脸颊因为活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她换了件干净的浅葱色浴衣,赤着脚,无声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不大的漆盘,上面放着几块新烤的、点缀着红豆的日式点心。 她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茶室那种近乎凝固的仪式感。百合子夫人打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帘依旧低垂,但握着茶筅的手指似乎收紧了一瞬。小林能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明日子全然未觉,或者根本不在意。她径直走到尾形身边,轻盈地跪坐下来,将漆盘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刚烤好的,还有些烫。”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茶室里响起,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熟稔,“明也吃了两块,很喜欢。” 尾形没有立刻回应,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他依旧望着茶釜,只是端着茶碗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小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闯入,在这样的场合,未免太过……随意?甚至有些失礼。他几乎能想象百合子夫人心底的惊愕与不悦。 然而,出乎小林意料的是,尾形沉默了几秒,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嗯。”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没有斥责,也没有意外。他甚至自然地伸出手,从漆盘上拈起一块红豆点心,递向旁边的明日子。“你也尝尝。” 明日子很自然地接了过去,没有道谢,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她低头咬了一小口,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睛满足地眯了眯,像只偷到腥的小猫。她甚至用指尖轻轻拂去沾在唇角的细小饼屑,动作带着一种未经雕饰的率真。 小林看得几乎呆住。这场景……太过于家常,也太过于……平和。一位帝国少佐,在如此正式待客的茶席上,纵容一个妾室闯入,甚至亲手给她递点心?这绝非他认知中家主对妾室的姿态。没有训斥,没有驱赶,只有一种近乎于……习以为常的接纳? 紧接着,更让小林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明日子似乎被刚出炉的点心烫了一下,微微吐了吐舌尖,小巧的眉头轻蹙了一下。她目光扫过茶室,落在了角落小几上一个装水的铜盆上——那是用来清洗茶具的。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干净的手,指尖朝着铜盆的方向,对着尾形轻轻点了点。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带着无声的指令意味:水。 小林屏住了呼吸。这个要求近乎荒谬。让家主在茶席上为妾室打水?他几乎能预见到尾形冰冷的呵斥。 然而,尾形的反应再次颠覆了小林的认知。他没有看明日子,只是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目光扫了一眼那个铜盆。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放下手中的茶碗,动作平稳,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开口唤侍者,直接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茶室内投下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军服上的金属纽扣在微光下闪烁。 他走到铜盆边,拿起旁边备好的干净茶巾,浸入清水中,拧至半干。整个过程无声而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效率。然后,他拿着那块湿润的茶巾,走回矮几旁,俯身,将那微凉的湿巾递到明日子面前。 明日子极其自然地接过茶巾,擦了擦手指和嘴角,仿佛这再正常不过。她随手将用过的茶巾放在自己膝边的空地上,又拿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目光随意地扫过茶室,最终落在小林身上,还对他露出了一个毫无芥蒂的、带着点心屑的浅笑。 小林几乎忘了呼吸。他看着尾形少佐,对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茶碗,仿佛刚才只是去倒了一杯茶般寻常。没有不悦,没有勉强,只有一种……令人费解的、近乎本能的顺从。 ‘珍惜。’小林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男人对心爱女人的珍惜。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尾形少佐不是耽于美色之人,他素来以冷酷理智著称。眼前这个娇小的异族女孩,定是有什么地方,牢牢攫住了这位冷硬军官的心,才能让他如此破例,如此纵容。这份纵容,在小林眼中,虽然罕见得如同东京六月飞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合理”——当一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珍视一个女人时,为她做些看似不合规矩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心中最后那点因身份差异而产生的违和感,也在尾形那平静无波的行动中消散了。这并非主仆尊卑的倒错,而是……家主对心爱之人的偏爱罢了。小林甚至觉得,尾形少佐的沉默和行动本身,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说明这份心意。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瓷器撞击的脆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小林一惊,循声望去。 是百合子夫人。 她手中那柄纤细精致的茶筅不知为何脱了手,掉落在她面前的茶碗里,溅起几点深绿色的茶沫,弄脏了她素色的衣袖。她似乎也被这意外惊到了,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随即又飞快地涌上两抹红晕,如同被火燎过。她慌忙低下头,动作有些慌乱地去捡茶筅,指尖微微颤抖。 “失礼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抖动,竭力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却怎么也抚不平衣袖上那几点刺眼的茶渍。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尾形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狼藉的茶碗和百合子沾污的衣袖,眼神如同冰锥,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被打扰后的不悦。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的重量,就足以让空气冻结。 明日子似乎也愣了一下,好奇地看向百合子,眨了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然后有些困惑地看向尾形,又看看小林,仿佛不明白这小小的意外为何让气氛骤变。 小林只觉得如坐针毡。百合子夫人那瞬间的失态和苍白,与尾形眼中冰冷的漠然,形成了一种让他心底发寒的对比。他方才还笃信的“珍惜”二字,在这无声的冷眼旁观下,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那根维系着茶室表面和谐的线,似乎在这一刻,清晰地、无声地绷紧了,发出只有当事人才能听见的、即将断裂的呻吟。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温热的茶水入口,却只尝到了一股冰冷的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