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名字
4. 名字
面缸里冲了几遍水,实在冲不出颜色了。 不管是红薯还是凉薯,能吃的都吃空了。 寡叶子汤喝了一天又一天,眼见着阿婆话都说不连贯了。 安山坐在门槛上,手里攒着锈了大半的刀。 死死盯着院子里几个鸡崽,盯得望眼欲穿。 且不说鸡崽还没到rou骨子熟时,蛋都下不出。 真要吃了一只去,那叫一个奢侈。 一只鸡能换多少米面。 够得她和阿婆吃得多少天。 鸡崽是她的命根子,她是死活都不能动的。 安山侧首枕着膝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 她寻思着怎么填饱肚子,怎么扛起这个家讨生活。 墙角边是阿公的背篓。 背篓冒着刺边,毛毛躁躁的。开了洞眼的地方还用布头缝补了一圈。 两条背绳用各色的布料拼接而成,着肩处都没磨得褪了色。 背篓里的短柄锄头还沾着泥巴,那是阿公去挖山货用的物件。 孩童时,安山最爱跟着阿公去挖山货。 那时候轻巧,阿公抱着走。 等大了,安山走得慢,赶不过初阳抢山头,便也不跟去了。 阿公心疼她脚不便,从不让她往山下走。安山只在家里帮衬,照顾阿婆。 想着想着,安山想哭。 但肚子的叫唤声响起。 她没力气哭,更没心思哭了。 山户门前铺着石头路,过了路的尽头就是一片荒野。除了用脚底板压出来的一条秃噜地,连个好生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别说安山这个瘸脚,寻常人走过陡坡都要手脚并用。 不见天光时雾大,湿气重。 山里头的山货冒了头。 大大的背篓压在瘦小的少女身上。 随着大幅度迈步,背篓里的短柄锄头被晃悠得哐哐响。 土堆子潮成了深色,叶尖儿还坠着露珠。 安山找了根结实的长木棍,当作自己的第三条脚。 她撑一杆子走一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连人带篓一起滚了下去。 好走些的平坦处早就被人扫了个精光,惊险的悬崖峭壁根本不是安山能去的地方。 动作麻利的人抢完了山头,早就背着沉沉的背篓满载而归。 安山只能捡些别人不要的,看不上眼的,往背篓里放。 蹲久了她就跪着,跪久了她就坐下。 一条裤子不是泥巴就是枯枝碎叶,时而沾上了扯都扯不掉的毛刺果,没一处干净。 太久垂着脑袋,安山起身时晕头转向。 望着背篓里也不过零零散散的几样寻常物。 安山轻悠悠地叹了口气。 初阳升起了。 即便现在下山赶去圩市,也只能踩个末尾。 怕是人都没几个了。 安山背起背篓往家去,寻思着明日天不亮就来掘山货,掘完后立马下山去卖。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心底里把每束山货的价格都计划了仔细。 窄小的路径也就只能容得下一人走。 通常遇到对行的人,都会往旁侧让一让。 当前头传来的脚步声越靠越近时。 安山紧忙寻着一处好落脚的位置,挪着瘸步退到了一侧。 高大的男人戴着草帽。 沉甸甸的落步每一脚都扎得稳稳当当。 帽檐遮住了他的脸,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男人穿着葬人样式的黑衣裤,腰上捆着绣有传统民族图腾的腰带,将腰腹束得极窄。 见那熟悉的身影靠近,安山理应声出一句问候。 可她愣在原地,凝在喉头的声音要进不出。 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村里的人提起他时,都叫他煞面怪。 得体一些的,尊呼他一句葬家汉。 她应该叫他什么?她也不知道。 巨大的阴影笼过了瘦小的她。 鼻腔里涌来一股淡淡的草植味。 也只是片刻。 阴影移走了,芬芳也消散了。 他与她擦身而过。 没有停留,没有看她一眼。 那脚步声就这么越来越远了。 “我……” 安山朝着那个即将走远的背影,鼓起了一分勇气启声道: “我叫林安山。” 他对她有恩。 她至少要知道他的名字。 到时候烧香祈愿时,在过路神仙面前好指名道姓为他求福。 男人止住了脚步。 他缓缓侧首,刀削的侧脸线条明锐,很是好看。 落入初阳下的脸不经意从帽檐下的阴影线漏出了大半深红色的印记。 那双藏于暗处的眼睛似是在与她相视。 “刘平生。” 言罢。 他踩着从冠叶中错漏的晨光,走远去了。 安山回到家时,已是正阳当头。 见门栏开着缝,锁头晃晃悠悠垂挂在一侧,她惊心一刹。 “阿婆!阿婆!” 她焦急呼唤着,直往家门里走。 明明出门她已经扣好了锁,为什么会是开着的? 阿婆不清醒时路都认不得。 不说走失,踩空了悬崖陡坡才是最可怕的。 “山妹崽——” 屋子里传来的回应是安山的定心丸。 安山拍着惊动的胸脯,缓了一口气,走进了屋内。 然而看着眼前的一幕,好不容易松缓下的心弦再度绷紧。 只见阿婆浑身泥泞,一只赤脚踩在地面,四处都不见鞋子的踪影。 最为显眼的,是阿婆额头上鼓起来的大包。 阿婆不知疼一样,还露出一口缺牙笑嘻嘻地一瘸一拐往安山身前走。 “阿婆!你去了哪里?” 安山急得酸了鼻子,她检查着阿婆的周身看是否还有别处伤痕。 又不忍去碰触阿婆额头上的鼓包,只能轻轻地在疼痛处吹着凉气: “怎么弄成了这样?” “山妹崽,来。” 阿婆拍了拍口袋,左顾右盼: “悄悄的哦,不要被人看到。” 安山不解其意,只是跟着阿婆的牵引,将目光投在了阿婆伸入口袋里的手。 阿婆一顿掏找。 从口袋里抓出了一股血腥色,献宝似的往安山面前捧: “我给山妹崽买了五花rou!” 阿婆血淋淋的手心里,躺着一只被碾扁的蛤蟆。 蛤蟆翻了肚皮,血rou混淆着泥,早就肠穿肚烂了。 阿婆笑得欢喜: “山妹崽吃rou!快长快大,快长快大。” “阿婆……” 安山红了眼眶。 她接过一塌糊涂的蛤蟆,放在了一旁。 安山握起阿婆的手,用袖口搓擦着阿婆的手心,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你别乱走咯,我好怕你走丢咯。” 阿婆的手叠着深陷的褶皱。 还留有让她安心的体温。 那是阴湿潮屋里给予她唯一的温度。 第二日。 天不亮安山就背起背篓出走了门。 多怪的事情。 就在离家不远处,竟然拢着满满一堆稀罕的山货。 还以为是哪家人遗置在此,可安山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这堆山货的主人。 索性,她直接将其装进了背篓。 拄着木棍,往山下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