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咛
叮咛
天子驾临,宫人们纷纷拜叩。 皇帝随手一挥,让他们免礼。 虞媖站起来,向皇帝微微福了福身,道:“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连忙拉住女儿的手,要她快起来:“今天是吾儿的好日子,勿要多礼。” 虞媖又坐回妆镜前,看着画了一半的眉毛,笑道:“父皇来得不巧了,儿臣尚未妆毕,父皇要等一等才能见到新妇的样子了。” 皇帝背手站在虞媖身后,从清晰毕现的琉璃镜中看自己的爱女,叹道:“果真国色,吾儿美貌,骆家子一见必神魂颠倒矣。” 虞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久,侍女把妆容上好了,钗环耳饰等也都佩戴齐全。 虞媖从内室走出,着一袭深绿色的嫁衣,衣摆和裙拖上绣着华美精细的凤凰与牡丹纹样,孔雀翟羽层层铺叠开来,霞帔从肩头滚落,让这穿衣裳的人看着更为挺秀。 五凤冠压住乌亮的发髻,金钗和珠玉点缀剩余的空间,耳垂上则是一对南海大珍珠所制的耳环。 这些奇珍异宝固然闪亮夺目,但公主的容色却更胜一筹,首饰衣裳终究是锦上添花。 皇帝在外室等着,见虞媖出来,眼睛亮了亮。 不愧是他的好女儿,精心奉养这么多年,也到了用她的时候。 若是骆家子从此沉迷美色,不思进取就好了。 若是能引得父子离心,骆氏亲族大乱就更好了。 虞媖用翟凤团扇挡住脸,然后缓缓地放下,微笑问道:“父皇,好看么?” 皇帝连声答:“好看!好看!徐贵嫔给朕生了个好女儿!” 虞媖再次将团扇举了起来,在扇后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表情。 她向皇帝深深一拜:“父皇,儿臣就此拜别了。” 皇帝走上前去,俯身将她扶起来,又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然后说: “吾儿此去,需记住:凡事善自筹谋,辄有反意,速报宫中,勿要劝其转圜。” “但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替朕笼络住骆氏父子,便是头一等要紧事。” 虞媖望着皇帝充满希冀的眼睛,缓缓道:“儿臣明白了。” 如何笼络,无非是屈公主之尊,曲意善媚,借公主之口,假传天音。 “公主出降,骆府上下也该改一改寒门之风,多几分世家气象才是啊。”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 “是。”虞媖能理解皇帝的意思。 “好了,去看看你母亲吧。”他最后说。 * 虞媖坐在包了红绸的马车里,马车顶盖四角悬着的雕花铜铃泠泠作响。 护着马车的仪仗卫士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支烧得热烈的火把,红彤彤黄灿灿的火光将阴暗的天色也给点燃了。 这些火隔着点距离烘烤着马车,倒让马车里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虞媖的身子感觉到了这种温暖,但心仍是冰凉一片。 父皇走后,她就去琬琰殿见了母亲徐贵嫔。 母亲还是病怏怏的样子,脸色苍白,但见了她,还是努力挤出一缕笑纹。 眼里却还是抹不去的悲伤。 自从五年前外祖去世,母亲就病倒了。 太医诊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得出心病难医的结论。 她的痛苦,源头太多太多,外祖的去世只是一个引子。 也许这种惆怅,都可以追溯到徐贵嫔的童年时期。 那时她的父亲、虞媖的外祖,还在跟着三家的丞相、大将军北伐。 外祖在母亲面前反复念叨的“光复北方,还于旧都”,铺就了她多愁善感的性格底色。 后来她嫁给琅琊王做了侧妃,清谈狂醉、光风霁月的日子,让她暂时忘却了那种乡愁。 可十二年前的动乱、十年前夫君的登位,又让她重新回想起那些士人壮志难酬的岁月。 内乱不止,雍室的胆气一年一年地丧失殆尽,北方胡人也趁乱反攻,士人们的血都白流了。 母亲,一定是看透了南朝内部猜忌又妥协的真面目,才会导致对外的迟钝仓促。 她也能预感到雍室已经行将就木,无论谁取而代之,那又将会是新一轮争权夺利。 反正,故土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会像她的父亲一样,死在这南朝的濛濛烟雨中。 于是徐贵嫔病了,一病就是五年。 皇帝从来都不了解她,她也不屑再去了解皇帝。 虞媖想:如果母亲听到了父皇对她的叮嘱,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吧。 他的权术心计,或许真能侥幸成功。但那又如何,终究不过一场闹剧重演。 唯有一点可以确认,南朝的血总会在这些疑忌与跋扈中流干,尸身成为北方秃鹫美味的餐食。 虞媖摇了摇头,将这些沉重的思想都驱赶出去。 再想的话,她的笑容会变得比母亲还要苦涩。 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应该笑得更讨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