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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什锦花园

    

002什锦花园



    什锦花园十一号的晨昏,自有其森严的秩序。这秩序,如同前院那口锁着灰鹤“灼儿”的铁笼,冰冷、坚固,不容逾越。这里是失势军阀吴镇岳蛰伏的巢xue,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凝固的权力堡垒。

    吴镇岳,字子珏。这个名字,在十数年前的北洋政坛,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他出身行伍,早年追随冯国璋,在直系军阀中一路拼杀,以治军严苛、作战勇猛著称。北洋政府时期,他官至陆军上将,获封“镇威将军”,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是跺跺脚就能让华北地皮颤三颤的人物。

    他的发迹史,是用白骨和硝烟写就的。镇压二次革命,围剿护国军,直皖大战……一场场军阀混战,他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悍将。他信奉“乱世用重典”,对敌手狠辣无情,对麾下士兵也以严刑峻法约束,动辄鞭笞甚至枪决逃兵、违纪者。他治下的地盘,苛捐杂税繁重,却也维持着一种畸形的、高压下的秩序。那时的吴镇岳,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视人命如草芥,视权力为禁脔。他书房里那幅如今已蒙尘的《北洋直系势力图》,曾是他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疆场。

    然而,军阀的辉煌如同沙上堡垒。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吴镇岳作为直系主力,率部在山海关一线与张作霖的奉军激战。起初势如破竹,但冯玉祥临阵倒戈,发动“北京政变”,抄了直系后路。吴镇岳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他本人也在混战中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最后仅率少数亲信狼狈逃回关内。

    山海关的惨败,是吴镇岳人生的分水岭。昔日的“镇威将军”成了丧家之犬,地盘尽失,军队瓦解,昔日依附者纷纷作鸟兽散。他带着一身伤病和满腔的愤懑不甘,蛰伏于北平什锦花园这座深宅。表面上是“下野颐养”,实则是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北伐军势如破竹,北洋军阀的统治土崩瓦解。吴镇岳试图联络旧部,图谋再起,却屡屡碰壁。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空有利爪獠牙,却无处施展。昔日的杀伐果断,在失势后逐渐扭曲为对府邸内绝对控制的偏执。他将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中。仆役的生死,妻妾的喜怒,儿女的前程,皆在他一念之间。他需要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来填补权力真空带来的巨大失落感,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天”。

    支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天”的,是名义上的长子——吴道时。他的来历,是吴府讳莫如深的秘密,也是吴镇岳铁血过往的一道残酷注脚。

    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闹剧期间,军阀混战加剧。吴镇岳率部在河北某地清剿一股流窜的乱兵。战斗异常惨烈,村庄化为焦土。硝烟散尽后,士兵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幸存的男孩,约莫五六岁,蜷缩在父母早已冰凉的尸体旁,浑身是血,眼神空洞,如同被吓傻的幼兽。他身边散落着破碎的“吴”字军旗残片——那是吴镇岳麾下一支被打散的先头部队的标识。

    吴镇岳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姓的孤儿,看着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死寂与仇恨的眼睛,心中一动。或许是乱世枭雄偶然泛起的一丝恻隐,或许是需要一个“忠犬”来延续香火,又或许仅仅是觉得这孩子眼中那股狠戾之气,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下令:“带回去。”

    这个无名无姓的孤儿,从此成了吴镇岳的养子,取名“道时”——行走于时势之道,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吴道时在吴府长大,沉默寡言,像像一把淬火的刀。吴镇岳对他,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主人与武器。他从小被灌输绝对的忠诚与服从,接受最严苛的军事化训练。吴镇岳失势后,他更是被刻意培养成府邸内外的“清道夫”和“威慑者”。他目睹并参与了吴镇岳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手上沾的血,未必比战场上少。他的眼神阴鸷,行事狠辣,对父亲的命令奉若神明,是吴镇岳意志最冷酷的执行者。他的居所“砺锋堂”,如同其名,是磨砺刀锋的地方,冷硬、森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的“职业”,明面上是军部挂职的少校参谋,在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旧部衙门里点卯应差,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但真正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在北平秘密设立的“特别行动组”组长。这个身份,连吴镇岳都不清楚。

    军统看中的,正是他吴家大少爷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北洋旧部关系网。这层身份,是他最好的掩护,也是他攫取情报、执行秘密任务的绝佳通道。他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潜伏在什锦花园这深宅大院,也游走于北平三教九流的暗影之中。他的“砺锋堂”,白日里是冷清的军官居所,入夜后,则成了秘密电台的发报点和情报中转站。那面挂着“忠孝节义”的墙后,嵌着一个隐蔽的保险柜,里面锁着密码本、暗杀名单、以及他与戴笠的单线联络密电码。他如同淬火的刀锋,闪烁着幽冷而危险的光芒。

    张佩如,正室,在后院正房“慈萱堂”,掌管着府邸内务、账目、人情往来的精密齿轮。她像一株深宅里的老梅,枝干虬劲,却难掩岁月风霜。佛珠捻动,经卷低诵,是她安抚内心波澜的方舟。对丈夫,她恪守妇道,恭敬顺从,将苦涩深埋;对女儿吴灼,她倾注了全部的爱与保护欲,那是她在这冰冷秩序中唯一的暖巢;对董碧云,她则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鄙夷、戒备,却又不得不因丈夫的宠爱而隐忍,如同梅枝上覆盖的寒霜。

    至于董碧云,是早几年吴镇岳在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里,一眼相中的“清倌人”。那年她豆蔻年华,身段已显风流,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唱得一口好昆曲,眼波流转间,既有少女的娇憨,又暗藏一丝早熟的媚态。吴镇岳正值权势巅峰,挥金如土,豪掷千金为其赎身,不顾张佩如的激烈反对,硬是抬进了门,安置在后院西厢的“绮霞阁”。

    董碧云的得宠,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她深谙取悦之道,将风月场中练就的本事,悉数用在吴镇岳身上。吴镇岳好昆曲,她便夜夜在绮霞阁内,水袖轻扬,唱那《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唱得吴镇岳忘了前线的烽火,忘了失势的烦忧。吴镇岳好古玩,她便投其所好,利用旧日人脉,搜罗些新奇精巧的玩意儿,哄得他开怀。更兼她年轻貌美,身段玲珑,床笫之间极尽温柔妩媚,将年近半百的吴镇岳牢牢攥在手心。

    她的“绮霞阁”,成了府中最奢靡的所在。苏绣的软帐,法兰西的香水,西洋的留声机日夜咿呀着靡靡之音。她穿最时兴的锦缎旗袍,戴最耀眼的珠宝首饰,连使唤的丫头都比别的房多两个。她仗着吴镇岳的宠爱,渐渐不把张佩如放在眼里。早就给自己免了晨昏定省,言语间夹枪带棒,甚至敢在吴镇岳面前,娇声软语地给张佩如上眼药。

    张佩如的隐忍,在董碧云看来是软弱可欺。她变本加厉,开始染指府中内务。先是借口吴镇岳喜好,插手厨房采买,中饱私囊;后又借着“替老爷分忧”,将一些人情往来的小权揽在手中。

    吴灼,是这深宅大院中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她的“疏影轩”在后院东侧,清雅僻静。她像一只误入金丝笼的云雀。她对父亲和哥哥敬畏多于亲近,对母亲充满了同情和依恋,对董姨娘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吴灼记得董碧云进门那年,她才刚十岁,母亲大病一场,憔悴得脱了形。她记得父亲看董碧云时那毫不掩饰的喜欢的眼神,与看母亲时的疏离冷淡判若两人。她更记得,董碧云那甜腻嗓音下包裹的刻薄与算计,以及她看向母亲和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董碧云的存在,像一根鱼刺,让母女两如鲠在喉,却又无处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