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书屋 - 经典小说 - 掌心瓷 (高干)h在线阅读 - 寒雪有客至

寒雪有客至

    

寒雪有客至



    京溪市迎来小雪。

    窗外簌簌雪片轻匀落下,无声地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大年初六的冷气很猖獗,顺着鼻孔溜入肺部,让人身体不由得哆嗦。

    秦汀薇关上窗户,坐在客厅的壁炉旁,才感觉寒意消散。

    上学期苏子尧教授推荐的经典书,她总算看完了。橡木桌上静静合着本《青瓷史》,还残留着她手指翻阅的余温。

    她的父亲秦勋年与苏教授是同门师兄弟,有着几十年的交情。

    只是路数不同。秦勋年专在瓷器上作画,苏教授则守着学院,一头扎进了考古研究里。

    秦父知道女儿在旧友苏教授门下求学,免不了拜托对方多加照顾。

    现在她该前往上观研究所了。

    作为京溪市一流陶瓷研究所,那里汇聚了众多瓷器领域的顶尖专家,在业内享有极高的声誉。

    年初这趟去研究所,是应苏教授的嘱咐,年前整理出的一批越国陶瓷残片,需要她结合文献记载做纹样比对分析。那些带着冰裂纹路的瓷片里,或许藏着解开某座古窑烧制工艺的关键线索。

    其实她心里清楚,这既是学术任务,也是苏教授特意给的机会。

    父亲去年年底提过,想让她多接触些一手文物资料,苏教授便借着年初整理新藏品的由头,把这项研究交给了她。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风裹着雪沫懒懒散散地逛,少见行人踪迹。

    她在路边等了近十分钟,冻得发红的指尖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打车软件的界面。

    终于有辆计程车打着双闪驶来。

    车辙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浅痕,转瞬又被新雪轻轻填满。

    她眼睛一亮,连忙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碎发,踩着雪跑过去。

    “去北山墅。”秦汀薇对司机说道。

    米白色短款羽绒服上落着点点雪花,一进暖烘烘的车子就融化了,在面料上洇出细碎的水痕。下身是浅灰色紧身裤,妥帖地裹着腿,勾出笔直流畅的线条。

    半晌。车子停稳。

    秦汀薇抬眼望了望不远处。上观研究所的铜制门牌在雪雾里若隐若现。

    她把羽绒服裹得更紧些,接着绕了两圈领口的羊毛围巾,将半张脸埋进里面。下巴蹭过毛茸茸的纤维,暖意在颈间漫开。

    只露出的那双明净细长杏眼,睫毛上沾了点细碎的残雪,像落了层糖霜。

    她的脚刚沾地,整个人就像从棉絮堆里滚出来的云朵,蓬松又软乎乎地立在风里。

    厚底雪地靴碾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声漫出,溅起细碎的亮片。

    研究所选址于市郊一处僻远的别墅群中,原是民国时期一位陶瓷收藏家的旧居。四周被茂密的林木环绕,带着古朴的庭院格局与沉静的基调,恰好与它的气质相契合。

    她心里盘算着要趁这次机会,把新藏品釉色里藏着的秘密再好好琢磨。

    “秦小姐,来找苏教授的吧。”管家熟稔地给她开门。

    她点点头。

    心想,一年的大半时光,她都在这里度过,连窗台上的绿萝都认得她。

    “苏教授正在和客人谈话,麻烦你先在金石轩稍等。”

    “好的。”她嘴角抹着淡淡的笑意回复道。

    苏子尧教授在京大执教二十余载,早已是名气响当当的人物。只是眼下天寒地冻,竟还有旁人专程往这儿来,这倒让人心头生出几分好奇,不知这位客人究竟是何人。

    室外猛地袭来一阵阴风,刮得人骨头发疼。女人眼尾微微扬着,像藏着一丝未说尽的情绪,润泽的唇瓣抿成一条利落的线。

    她步履匆匆地穿过这片凛冽,身影很快便停在了金石轩前。

    檀香氤氲,古雅清幽。

    屋里挂着金石拓片,堆着古籍函盒。古琴声流水似的淌着。

    左侧休息区的酸枝木书架摆满了善本。右侧办公区的会客桌旁,有两人坐着在交谈。

    那便是苏教授和那位客人吧。

    她只能在软沙发前坐下,安静地在这里等待。

    休息区的藏书浩如烟海,她在层层叠叠的典籍间穿梭时,竟寻到本关于秘色瓷研究的专著。

    她自幼浸润在陶瓷世家里,家族传承数代的陶艺堆雕技艺,早已融入她的骨血。这样的耳濡目染之下,让她比谁都懂秘色瓷的金贵。

    秘色瓷在晚唐成熟专供皇室与祭祀,只是这种高等级越窑青瓷在北宋逐渐衰落,最终消失。她需要潜心钻研的,正是这失传的独特制作工艺。

    秦汀薇沉浸于此书,指尖轻轻描摹着书页上那些泛黄的线描图——莲花式碗、葵口盘、执壶……。她仿佛能透过纸页,触摸到千年前越窑窑工指尖的玉体温度。

    —

    花白鬓角的苏教授端坐在会客桌的男人面前。

    男人脊背挺得笔直,自带威仪。

    “宋总,你看这个怎么样?”苏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男人正垂首听教授讲着瓷器考据,眉宇间凝着全副心神。他的手中一只小巧的青釉鱼耳炉,指尖隔着手套,正轻轻拂拭瓷器上的纹路。

    “……所以这些开片纹路,其实藏着祭祀的秘密。”

    他刚要开口,眼角余光扫到旁边的动静,话头顿住。

    目光像被什么牵住似的,越过镂空屏风,粘在那抹素色身影上。

    姑娘垂着头捧本书,身形纤瘦,单看侧影就知是个美人。

    乌亮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带着蓬松的绒感,像要化的奶油。额角线条柔和,几缕碎发贴在耳后,下颌收得正好,弧度不软不硬,如白瓷盘缘那一道温凉的转折,勾勒出优美的脖颈曲线。

    “小宋?”苏教授察觉了他瞬间的游离,出声问道。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方才还萦绕在耳边的考据,忽然就淡了下去。

    “今日就到这儿吧。”男人抬手理了理衣襟,把瓷器装好,“这个挺好的,我便先带走了。”

    苏教授作罢,陪送他缓步走向门口。

    “承蒙指教,今日叨扰太久了。”男人微微躬身,声音谦和温润。

    苏教授微笑颔首,抬手示意:“宋总客气,随时过府,老朽无不欢迎。”

    客套话还没散尽,那声音打破了寂静。秦汀薇本倚在软沙发上看书,被这温润声音一触,睫毛轻轻颤了颤。那听过的、有些模糊的对话声,不知何时潜入意识的缝隙里。

    随即,“滴”,房门密码解开。

    她的意识才如潮水般缓慢地重新聚拢。

    哦,是客人要走了。

    她动了动身体,薄毯上细柔的丝穗随之轻晃。

    她抬眼望向门口,那人正背对着光站在玄关。隔着几步远,先看到的是比常人高出小半头的身子,像块被精心裁切过的墨玉,稳稳立在那里。

    男人与苏教授道别时,举手投足间透着从容,带着久居上位的笃定气质。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就把“出身不凡”四个字写得清清楚楚。

    秦汀薇放下那本书走向苏教授。

    苏教授看见她后,慢悠悠地去保险柜里抱出一摞蓝布封皮的资料册,指腹还沾着点宣纸的毛边。

    资料册里夹着新出的越国陶瓷残片。边角被教授用红绳细细捆过,透着股郑重劲儿。

    “小薇,这是新藏品的资料。”

    “好的。”

    “对了,这学期有个陶瓷比赛,你可以试试参加。”

    “真的吗?”

    “上面给出的消息。是用你自己制作的瓷器参赛。”他轻轻点了点海报上的“原创作品”四个字,“考验的是手艺和创意。”

    “啊?!”秦汀薇顿了顿,仔细看了规则。

    自己亲手拉坯、施釉、烧制,然后送去参加拍卖?

    这个挑战,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还沾着陶泥痕迹的手指。就凭这双手,能造出一件够格站上“拍卖台”的作品?

    指尖的细颤先于思绪蔓延开来,连带着心跳也乱了半拍。

    尽管,这曾是她藏在心底无数次描摹的梦。

    “那我必须最近就开始准备。”她的声线往下压了压,像浸了月光的弦微微沉坠。

    苏教授没说话,过了会儿转身走向书桌。

    红木案几上,紫砂壶轻响一声,琥珀色的茶汤注进青瓷杯。两杯茶并排放着,热气裹着松萝茶香腾起。

    他缓缓开口道:“你的分析数据做得怎么样了?”

    秦汀薇咬了咬下唇,伸手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我想把这组资料和《青瓷史》里的记载对照着做,您看行不行?书里说那批官窑是为皇家祝寿烧的,釉色里掺了玛瑙末,光这一点就够特别了。”

    他略一沉吟:“这想法不错,但得把‘皇家祝寿’这个点挖深。你可以仔细把残片对着实物,主要研究釉色的层次感。比赛不光要资料硬,还得让评委看见你对文物的理解。”

    他们不知不觉聊过了整个下午。

    直到窗外天光染成昏蓝,秦汀薇才猛然想起该回家了。

    冬日街道上,铅灰色的云絮压得很低,像伸手就能摸到冰凉的棉团。

    雪让夜更沉,更安静。

    秦汀薇抱着资料站在路口,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

    先前只顾着聊青瓷釉色,竟忘了这偏僻巷子配着鬼天气,根本打不到车。

    她拿出手机想看看地铁班次。

    屏幕亮起的瞬间,“今日运营已结束”的提示像根细针猛刺人心。

    手机也要没电了。

    周围空无人烟。

    她望着死寂的街道,眼眶有些干痛。

    眼看白昼的最后一丝微光要被冬夜吞噬,无助感瞬间将她淹没、围困。

    恰在这时,像是拨云见日,有辆黑色的小轿车往这边驶来。

    秦汀薇心头一跳,赶紧跑过去。

    她对着司机急促说道:“叔叔,能载我去倾风园吗?我可以付钱的。这里根本打不到车。”

    “停下。”沉稳的男性声音从车的后座传来。

    她连忙拉开车把手。

    车门打开的瞬间,暖气裹着丝缕深邃的沉香扑面而来,将她满身寒气撞得溃散。

    男人周身裹着浓雾般的神秘,不动声色,却带着沉沉的压迫感。

    “谢谢您。”她低头系安全带,声音带着冷意。

    男人喉间滚出“嗯”声,轻得像羽毛扫过耳朵。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她飞快偷瞄了一眼身旁的人。

    可能是天色太暗,他的侧脸藏在阴影里,她没能看清五官。

    只瞥见他一身笔挺西服,肩线挺括利落,袖口露出的衬衫领角熨帖得发亮。

    那慑人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出声。

    即便车里开着空调,身下是柔软的坐垫,她却总觉得周身像裹着层透明的冰壳。

    她抿了抿唇,只好保持静默。

    车内异常沉寂。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

    男人忽然开口,“你是苏教授的学生?”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