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

    房间沉浸在一种天鹅绒般的昏暗中，即使窗外天光未泯。

    空气里浮动着旧家具、干燥花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药物的苦涩气息。

    爱莉站在巨大的镀金落地镜前，像一尊被安置在镜框里的精致人偶。

    她金色的长发缺乏光泽，瀑布般垂落，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

    碧蓝的眼睛睁着，却总是不聚焦，视线发呆地盯着镜中的影像，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虚空深处。

    她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若不细看，会疑心那是否只是一具过于完美的躯壳。

    “哦，我的宝贝，看看这个！”母亲的声音突兀地切入这片死寂。

    她出现在镜中爱莉的身后，脸上是一种精心修饰过的、却难以完全掩藏的兴奋。

    母亲手中拿着两条项链，一条坠着冰蓝色的宝石，清冷如泪滴，另一条则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浓郁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蓝宝石的清澈衬你的眼睛，还是红宝石的炽热更夺目？霍桑家的宴会可不能怠慢，他们是我们的旧识了，得重视起来。”

    母亲的身体微微前倾，气息拂过爱莉的耳际，声音里注入一丝刻意的甜腻：“爱莉，你要见到达米安了！还记得吗？三年没见了，开心吗？”

    爱莉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在镜中的两条项链上扫过。

    她没有立刻回答关于达米安的问题，只是抬起手，纤细冰凉的手指隔空点了一下那条红宝石项链。

    “红的。”她的声音平坦。

    停顿了片刻，她才仿佛想起需要补充点什么，“三年前见过了。”

    话音落下，她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这个生理反应与她的冰冷截然不符，眼角瞬间渗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缓慢地滑过她大理石般光滑的脸颊。

    母亲担忧地蹙起精心描画的眉毛：“又做噩梦了吗？爱莉，你看上去没睡好呢。”

    爱莉透过镜子看着母亲，那双碧蓝的眼睛里依旧有些呆愣。

    “显而易见。”她说。

    然后，她似乎厌倦了静止，百无聊赖地展开了双臂。

    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被设定好的僵硬感，宛如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表演的天鹅。

    候在一旁的女仆立刻上前，开始为她拉紧束腰的系带，丝绸束带摩擦着衬裙，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嘶嘶声，一点点嵌入，勾勒出近乎残酷的纤细轮廓。

    爱莉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她的呼吸频率没有丝毫改变，仿佛被束缚的并非她的rou身。

    当沉重的暗红色丝绒长裙最终覆上她的身体时，一种近乎诡异的美丽诞生了。

    裙子颜色深沉如血，衬得她肌肤愈发惨白，金发愈发黯淡，唯有脖子上那枚红宝石，如同真正的心脏般搏动着幽暗的光泽。

    裙摆上的刺绣是更深的黑红色，繁复卷曲，像是某种无法解读的诅咒符文。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廊的阴影里，他打量着女儿，眼中混合着满意与一种更深沉、难以名状的情绪。

    “我们的爱莉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他的嗓音低沉，“真是上帝的杰作。”

    爱莉淡金色的睫毛抬起，目光透过冰凉的镜面与父亲对视，没有丝毫波澜。

    “嗯。”她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

    马车在颠簸的夜路上行驶，单调的车轮声碾碎寂静。爱莉靠在不断轻微震动的车窗边，闭着眼。

    窗外流泻进来的月光和偶尔闪过的煤气灯光，在她苍白完美的脸上交错掠过，明明灭灭。

    父母的交谈声仿佛隔着一层浓雾，忽远忽近，模糊不清。

    “…她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今晚…”母亲的声音里残留着一丝紧绷的忧虑，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线。

    “…新的药…快到了…没事的…”父亲的声音更低，更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新的药”这个词像一句咒语。

    瞬间，母亲那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紧接着，她的声线变得轻快甚至雀跃起来：“那太好了！感谢上帝！今天…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

    她的目光落在仿佛已然沉睡的爱莉身上，炽热得几乎能灼穿黑暗，她向前倾身，喃喃低语，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抑或是某种呓语：

    “我们的爱莉……”

    马车颠簸着，驶向前方更深沉的黑暗。

    角落里，爱莉纤长的睫毛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中，又无声地下坠了一寸。

    什么样的宴席会开在凌晨呢？

    马车仿佛驶入了墨汁的最深处，浓厚的夜色粘稠得几乎化不开，吞噬了所有光线和声响，只留下车轮碾压不平路面的单调颠簸。

    窗外是密不透风的森林，扭曲的枝桠如同鬼爪般偶尔划过车窗，在车厢内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狰狞的影子。

    马车头悬挂的孤灯是这片混沌中唯一微弱的光源，像一只迷失的萤火虫，在无边的黑暗里徒劳地跳跃，所能照亮的，不过是前方几尺同样通往未知的、蜿蜒的小径。

    压抑、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沉沦。

    然而，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达到顶点时——

    声音，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像一道锐利的刀锋划开了黑色的绒布。

    先是隐约的，如同潮水般的模糊人声，夹杂着清脆的碰杯声。

    紧接着，音乐声，一种轻快甚至称得上欢愉的弦乐，流淌而来。笑声变得清晰，男男女女的交谈声混合着一种盛宴特有的、热闹非凡的喧嚣。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树根盘错的路面，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阴暗的森林被瞬间抛在身后，仿佛那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值一提的噩梦。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庄园，以及它那如同白昼般璀璨的后花园。

    无数琉璃灯盏、蜡烛和彩灯被巧妙地点缀在巨大的乔木、繁茂的花丛和精致的廊架之间，将这片广阔的花园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比白昼更多了几分梦幻迷离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的芬芳、烤rou与甜点的香气，以及刚刚修剪过的青草味。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手持酒杯，穿梭谈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这景象热烈得不真实，像是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正在举行盛大宴会的精灵国度，与方才穿越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森林形成了近乎荒诞的对比。

    “亲爱的，我们到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快，她轻轻推了推依旧靠窗假寐的爱莉，“快醒醒，整理整理自己。

    哦~，瞧瞧你，脸上都睡出印子了。”

    爱莉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碧蓝的瞳孔里还残留着穿越黑暗的迷茫和未散的睡意，灯光骤然涌入，让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眼神显得更加空濛了。

    她白皙的侧脸上确实被车窗边框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配上她茫然无措、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表情，有一种被突然拽入陌生环境的、呆萌的脆弱感。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红痕，动作迟缓得像慢了半拍。

    父亲已经先下了车，他没有等待爱莉自己动作，而是直接转过身，伸出双臂，轻松地将还有些发懵的女儿抱下了马车。

    爱莉的重量似乎轻得可以忽略不计，像一片羽毛落入他的怀抱。

    母亲立刻凑上前，用戴着丝绸手套的手，以一种亲昵又略显强制意味的力道，揉了揉爱莉的脸颊，似乎想将那抹睡痕和那份懵懂一同揉散。

    “好了，我的小睡美人。”母亲的声音依旧甜美，但眼底深处闪烁着不容错辨的、目标即将达成的急切光芒，“打起精神来，今晚很重要。”

    父亲将她轻轻放下，但一只手仍稳固地扶在她的后腰。

    三人站定，整理了一下衣冠。

    然后，他们步调一致地、缓缓地步入了那片亮得炫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仿佛精灵正在狂欢的极致光明之中。

    爱莉暗红色的裙摆拂过精心修剪的草地，像一滴悄然融入盛宴的、沉默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