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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五)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五)



    公用电话亭昏黄的光晕,将你困在其中。

    亭子狭窄的空间,只容得下你和那个叼着烟卷的老板娘。

    “喏。”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沾着油渍的手指将一部老旧的按键手机从玻璃窗口的缝隙里推出来,塑料外壳磨损得厉害,边角泛着灰白的底色,“看着点时间。”

    你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尖。

    “好,谢谢您。”声音细弱,像被夜风一吹就散的游丝。

    你伸手接过那部带着陌生人汗腻的手机,指尖冰凉。

    你走到几步开外路灯照不到的暗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金属广告牌支架。

    金属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棉布T恤渗进来,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你的手指却异常灵活,在磨损模糊的数字键上快速按下一串早已烙印在骨髓里的号码。

    “嘟…嘟…”

    仅仅两声,电话就被接起。

    “阿辞!”话筒里传来的女声像骤然拨亮的琴弦,清亮明媚,尾音微微上扬,像是撒娇的猫爪轻轻搔刮着耳膜,“你今天迟到了半个小时哦!”抱怨的语气里裹着甜意。

    随即,那声音又放轻缓,透出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下午教导主任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气氛,那些轻蔑、审视和例行公事的冰冷问询,关于“cao场斗殴事件”的细节盘问——作为被卷入风暴边缘的目击者,你被迫在那里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

    汗水浸透后背,嘴唇干裂,一遍遍重复着“我真的没看清”、“我只是路过”……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紧,发涩。

    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打了个旋,努力将声音往上提,试图挤出一点轻快的尾音:“没有呢……”声音出口,带着一丝颤抖,被你强行压下,“只是……今天路边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猫,我不小心看入迷了,就……逗了一会儿……”你顿了顿,补充道,“耽误了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带着宠溺和了然的笑声,像细碎的风铃在摇晃。

    “噗……阿辞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贺琳的声音里盛满了无奈的笑意,仿佛透过电话线看到了你此刻窘迫的模样,“在路边看到流浪猫就走不动道了,跟我分开多久都改不了这个习惯!是什么样的小猫呢?快跟我说说!”她的兴致被勾起来,语气里满是好奇。

    你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的帆布鞋尖上,路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它模糊的轮廓。

    大脑一片空白,下午办公室里教导主任那张严肃刻板的脸还在眼前晃动。

    你逼迫自己去想象,去勾勒。

    一只猫……一只足够可爱,足够吸引你停下脚步,浪费掉宝贵的通话时间的猫。

    “……嗯……”你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白色的……圆滚滚的……像个雪球……”

    你努力回忆着曾经在宠物店那里看过的形象,“眼睛……很大很圆……像……像玻璃珠子……亮亮的……鼻头……是粉色的……小小的……”

    “是银渐层吧?对不对?”贺琳的声音立刻兴奋地接上,带着找到答案的雀跃,“阿辞之前带我认过的!在宠物店橱窗里,毛茸茸的,尾巴尖带点灰,眼睛像宝石一样!是不是那种?”她的记忆清晰得如同昨日。

    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顺着她的话应道:“嗯……对,就是那种。”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虚浮。

    “真想看看那只小猫有多可爱啊……”贺琳的语气骤然低落下去,像被戳破的气球,充满了遗憾和怅惘,“如果……如果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跨越时空也无法触及的无力感,那细微的哽咽刺穿你的耳膜。

    酸胀的疼痛瞬间弥漫开。

    你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急切地想要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的冲动:“阿琳不是说要当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吗?很厉害的!反正……反正也只剩下一年了……”

    你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描绘一个触手可及的美梦,“等到我高考结束,我就去那边找你!真的!到时候……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一起喂猫,一起听你拉琴,一起……”

    你不敢再说下去,怕那虚幻的泡沫在你描绘得过于具体时骤然破裂。

    你仓惶地转移了话题,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对了,阿琳,你在学校……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你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试图阻挡那汹涌而来的愧疚与思念。

    贺琳果然被你带偏了。

    她立刻被点燃了分享欲,那些属于她崭新世界的故事,带着明媚的色彩和生动的细节向你涌来。

    她说起那个总爱穿花衬衫、讲课手舞足蹈的作曲课教授,模仿着他夸张的语调,逗得你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说起乐团里那个金发碧眼、性格腼腆却拥有天籁嗓音的女高音,两人因为一次排练后的夜宵而熟络起来;她说起周末和几个同学去跳蚤市场淘到的老旧的松香盒子,上面刻着看不懂的花纹,被她当成了宝贝……她的声音时而飞扬,时而轻柔,描绘着一个你无法亲眼所见却异常鲜活的远方世界。

    你安静地听着,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支架,微微垂着头,额前的刘海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嘴角那抹因贺琳描述而自然浮现的笑容,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温柔又脆弱。

    你的思绪短暂地抽离了这烦闷的夏夜,飘向了大洋彼岸那些陌生的街道、明亮的排练厅和贺琳飞扬的神采。

    仿佛能透过她欢快的语调,看到她神采奕奕的脸庞,那双总是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一定闪烁着兴奋的光。

    这让你感到一丝短暂的慰藉。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如同脆弱的琉璃。

    “丫头!时间到了!快点!”老板娘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不耐烦的催促,骤然割裂了电话里流淌的温情世界。

    你浑身一僵,心脏骤停了一拍,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

    你慌乱地对着话筒,语速快得几乎不成句:“阿琳!时间要到了!不说了!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生病了!晚上别练琴太晚!盖好被子……”一连串的叮嘱像倒豆子般倾泻而出,带着一种绝望的仓促。

    贺琳正说到一个有趣的段落,声音被你骤然打断,像被掐住了脖子。

    话筒里传来她急促的抽气声,紧接着是她同样慌乱、拔高了音调的回应:“你也是!阿辞!好好吃饭!别熬夜!不要……不要勉强自己……”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中断的哽咽和未尽的不安,“……晚安!”

    “晚安。”你飞快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再多停留一秒,那些竭力压抑的情绪就会冲破喉咙。

    手指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僵硬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键。

    你知道。

    你和贺琳,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昂贵的越洋话费,隔着这每天掐着秒表计算的短暂时间,默契地达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把所有的苦水、委屈、恐惧和那些思念和不舍,统统咽进自己的肚子里,在黑暗里独自消化,发酵。

    你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短暂通话里的“阳光”和“快乐”。

    那是两个在暴风雨中依偎取暖的孩子,唯一的火种。

    你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回那方小小的窗口,将手机递还给老板娘,指尖触碰到她粗糙的掌心。

    “谢谢您。”

    她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眼皮依旧耷拉着,接过手机随手丢在柜台一堆杂物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你没有手机。

    父母眼中只有那鲜红刺目的月考排名单,只有“重点大学”那金光闪闪的招牌。

    任何与学习无关的联系,都是“不务正业”,都是对宝贵时间的亵渎,都足以点燃他们失望和责备的导火索。

    你甚至无法解释这通电话的对象,是你唯一的朋友。

    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分散精力”的借口。

    你曾像个卑微的乞儿,红着脸,鼓足全身的勇气,一家家店铺问过去:“请问……能借电话用一下吗?我……我给国外的朋友打,就十分钟……我给钱……”

    那些审视的、怀疑的、不耐烦的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在你本就脆弱的自尊上。

    最终,只有这个烟酒亭的老板娘,在打量了你几眼,听了你磕磕巴巴的解释后,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淡漠,点了头。

    那一刻,你几乎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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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上回家的路,两旁是在夜色中沉默的居民楼。

    方才通话时被贺琳声音短暂点燃的微弱暖意,“嗤”地一声,瞬间熄灭,只留下呛人的灰烬。

    沉重的枷锁重新勒紧你的肩膀,压得你直不起腰。

    温辞……你怎么能如此不堪?

    这个声音,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带着淬毒的倒钩,反复撕扯着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告诉她!告诉她你做的这一切!

    告诉她你是个多么卑劣的骗子!

    你利用了贺琳临走前那份托付。

    你知道她和贺寻之间那层因为父母偏袒而结下的难以融化的坚冰。

    你知道贺琳找到贺寻,郑重其事地请求他“照顾”你,并非源于对弟弟的信任,而是源于对你的担忧和不放心,她才不得已去寻求那个疏离弟弟的庇护。

    而你,你做了什么?

    你披着“需要帮助”的可怜外衣,处心积虑地接近了贺寻。

    你利用他的坦荡和责任感,利用他对jiejie托付的认真执行……你编织着“数学题太难”、“地理图看不懂”的借口,制造着一次次独处的机会。

    你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那耀眼的光芒,那温暖的气息,那专注看着你时让你心跳失序的眼神……

    温辞……你怎么配?

    你怎么配得上贺琳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付出?

    脚步在寂静的街道上突兀地停下。

    夜风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拂过你的脸颊,卷走了眼角终于不堪重负滚落下来的那滴guntang的液体。

    它在脸颊划过一道冰凉的轨迹,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那是初中一年级的冬天。

    学校那间废弃的体育器材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橡胶老化的气味。

    窗户玻璃破了几块,凛冽的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刮在脸上如刀割。

    室内没有灯,只有远处cao场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破窗和高高的气窗,在地上投下模糊惨淡的光。

    冷,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手脚早已冻得麻木。

    你和贺琳紧紧依偎在角落里一堆废弃的体cao垫上。

    她比你高出大半个头,可那一刻,她却像寻求庇护的小兽,蜷缩着,把头深深埋在你的颈窝里,身体因为寒冷和一种更深切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你伸出同样冻得发僵的手,摸索着,找到她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甚至比你的更冷。

    你十指相扣地握住它,试图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传递过去。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穿过破窗发出的呜咽。

    可奇怪的是,那一刻,你心里竟奇异地没有多少害怕。

    怀里贺琳温热的呼吸拂过你的皮肤,你们紧紧交握的双手传递着微弱的暖流。

    那是一种在冰冷荒漠中,两个灵魂紧紧相拥才能产生的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暖意。

    “阿辞……”贺琳的声音闷闷地从你颈窝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脆弱,“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的手指在你掌心收紧,带着惊人的力度。

    你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冻得发麻的嘴唇努力弯起一个弧度,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颤,却清晰坚定:“好。”

    少女像是得到了重要的承诺,身体放松了一些,但依旧紧紧贴着你,一字一句地补充,像是在进行一场无比郑重的仪式:“说好了……我们要永远做彼此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你毫不犹豫地接上,仿佛那是刻在灵魂里的誓言:“永远不背叛,不欺骗,不离开对方。”

    没有更多的话语。

    你们只是更紧地拥抱在一起。

    黑暗中,你似乎能看到她嘴角扬起的带着泪意的笑容。

    那份在绝境中相互依偎的温暖,曾是你灰暗青春里最明亮的光源。

    ………

    你茫然地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你额前的刘海,露出你此刻写满痛苦和困惑的眼睛。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是你啊,温辞。

    是你亲手推开了她。

    是你,看着她抱着大提琴时眼中熄灭的光,一遍遍对她说:“阿琳,你的琴声那么好听,像会讲故事一样……你不该被埋没在这里。”

    “去最好的音乐学院!去让所有人都听到你的声音!”“别担心,阿琳,我会在这里给你加油的!等你成了首席大提琴手,我就买最前排的票去听你演出!”

    是你,鼓励她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勇敢地去追逐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你知道,那才是属于贺琳的广阔天空。

    那是你能为她想到的最好的出路。

    可是……当她真的拖着行李箱,身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时,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大块,呼呼地漏着冷风。

    那份曾经支撑着你在流言蜚语中昂起头、在贺琳被围攻时敢于挡在她前面的勇气,也随着她的离开,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从小学二年级那个漂亮女孩第一次主动牵起你的手开始,你就习惯了生命里有她的存在。

    她是你的救赎,是你的港湾,是你所有快乐和悲伤理所当然的分享者与分担者。

    骤然被丢进“明德”这个以分数论英雄、竞争激烈到残酷的名校高压锅里,身边空无一人。

    你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痛彻心扉地意识到,贺琳对你而言,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你的快乐无人分享——课间听到的笑话,看到窗外飞过一只奇特的鸟;你的痛苦无法缓解——数学卷子上刺眼的分数,地理课上怎么也看不懂的等高线图。

    你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侏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自己的软弱无能,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那些恶意具象化成侮辱性的绰号——“木头人”、“哑巴”、“吕家猪”,你成为课间休息时男生们哄笑打赌的对象,成为女生们窃窃私语、投来怜悯或鄙夷目光的中心……

    你从来不会,或者说,不敢去深究自己为何会落入如此境地,反而将所有的怨毒和委屈都投向周围的环境,投向那些嘲笑你的人,投向这个“只看分数”的冷酷世界。

    你蜷缩在自己的壳里,用沉默和更深的疏离武装自己,却没有一丝勇气去改变现状,哪怕只是尝试着抬起头,对那个笑得最大声的男生说一句“闭嘴”。

    那一刻,你才真正绝望地看清了自己——

    一个懦弱、阴暗、无可救药的失败者。

    一直以来,只有贺琳,她固执地、一厢情愿地相信着你,坚持认为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对不起……阿琳……

    酸楚汹涌地冲上鼻腔,哽在喉咙深处,让你无法呼吸。

    我真的……是个很烂的人……

    你用力地眨着眼睛,视线一片朦胧。

    旁边人行道上,一个被mama牵着手的小男孩,穿着可爱的卡通T恤,好奇地指着你,用他那清脆的童音,大声地说:

    “mama,你看!那个jiejie哭了哎!好丢脸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