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书屋 - 经典小说 - 黑泥万人迷短篇合集在线阅读 -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十三)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十三)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十三)



    下午最后两节,是语文试卷讲评课。

    你难得的,将头从堆积如山的习题册里抬起,视线费力地聚焦在讲台上。

    不是因为成绩单上那个在十班堪称异数的“年级第三”让你有多雀跃——而是因为项茹老师。

    项茹老师站在讲台前,浅杏色的薄针织衫衬得她温婉又清雅。

    她的声音不是吕复那种刮擦黑板似的嘶哑,而是清泉滴落石阶的清润,每一个字都带着熨帖的温度。

    即使在明德这间人人脸上都绷着根弦的“尖子集中营”,即使在十班这个被戏称为“放逐之地”的角落,她的课,也总有种奇异的魔力,能让喧嚣沉淀,让焦躁暂时蛰伏。

    对你而言,这四十分钟,是灰暗校园里唯一能喘息的罅隙。

    “……这次月考的阅读理解《影子的告别》,”项茹老师的声音将你游离的思绪拉回,“第三题关于主旨的把握,大部分同学都点到了阿默的孤独和离开,这是基础的理解。”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最终,那温和的视线,轻轻地落在了你的身上。

    你的脸颊“腾”地一下烧灼起来,guntang的热度蔓延至耳根,连脖颈都泛起细密的红晕。

    “但是,”项茹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有一份答案,对‘光’与‘影子’的象征、对阿默留下书和钱所体现的尊严、以及作者对社会中‘被忽视者’生存状态的深刻揭示,分析得尤为透彻,直指文本的核心——关于‘存在’与‘消解’的命题。”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你低垂的额发上,“这种对文学脉搏的精准把握和对人性幽微的体察,非常难得。温辞,能请你跟大家分享一下你解读这道题的思路吗?”

    站起来时,膝盖是软的,仿佛支撑身体的不是骨骼,而是两团湿透的棉花。

    喉咙干涩得发紧,你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细弱飘忽,带着明显的颤音:“我……我……”

    视线慌乱地扫过桌面,试卷上自己密密麻麻的批注变得模糊。

    你只敢用余光捕捉讲台上那道身影。

    项茹老师正看着你,那双总是含着理解与包容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期待和肯定。

    不想让她失望……这个念头升起,压过了灭顶的羞赧。

    “……影子不只是阿默的具象,更是每一个被主流叙事抛弃、被‘光鲜’世界选择性失明的灵魂的隐喻……他留下的书和钱,不是施舍的遗物,是他存在过的证明,是向这个漠视他的世界,掷出的最后一份带着尊严的‘告别信’……”

    你不再颤抖,声音逐渐变得平稳。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只有源自心底的共情和抽丝剥茧般的剖析,缓慢而精准地剖开了文本最核心的血rou。

    “……‘自我消解’……阿默不是被动消失,他是主动选择了从那个从未真正接纳他的世界里‘告别’……这种告别,比任何控诉都更沉重,更绝望……”

    你说完了最后一句,教室里一片寂静。

    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慌忙垂下眼帘。

    “非常好。”项茹老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笑意和毫不吝啬的赞赏,“请坐。温辞抓住了文学解读中最珍贵的东西——共情与深度思考。尤其对‘自我消解’这个关键词的把握,精准地点出了阿默悲剧的核心内核。大家要学习这种沉浸文本、用心感受的阅读方式,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答题公式的表层。”

    那温柔而坚定的认可,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束,直直刺入你心底最灰暗的角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狠狠撞击着眼眶。

    你迅速地坐下,将脸埋得更低。

    眼前试卷上那些印刷体的铅字被涌上来的水汽氤氲、扭曲、模糊成一片。

    豆大的泪珠,完全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重重砸在试卷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一滴,两滴……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沿着脸颊滑落的轨迹,带着guntang的温度。

    慌乱中,你抬起手臂,用校服袖子飞快而用力地蹭过眼睛,擦掉那丢人的证据,生怕被旁边的人窥见一丝一毫的脆弱。

    为什么……为什么项茹老师是高二才带你的?

    为什么那个将你钉死在“明德之耻”耻辱柱上、用成绩作为唯一标尺反复凌迟你自尊的吕复,是你的班主任?

    如果……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项茹老师这样会看见“影子”的人,会不会……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你的人生轨迹,会不会有哪怕一丝偏离这泥沼的可能?

    这个假设带来窒息般的绞痛。

    命运残忍而荒谬的玩笑。

    你宁愿……宁愿从未见过项茹老师眼中那束欣赏的光。

    -------------

    放学的铃声预示着另一场煎熬的开始。

    明德中学那庄严内敛、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校门矗立在眼前。

    门口早已水泄不通。

    一辆辆锃亮的私家车无声地滑到路边,车窗降下,露出家长们洋溢着骄傲与满足的笑脸。

    他们的孩子——那些穿着天蓝色校服、自带光环的“天之骄子”——步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父母,脸上挂着青春最张扬肆意的笑容,聚在一起高声谈论着假期计划、考试成绩,清脆的嬉笑声在傍晚的空气中碰撞、回响,刺得你耳膜生疼。

    你像一只误入鹤群的鹌鹑,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衣领里。

    肩上的书包像灌满了铅块,里面塞满了国庆三天假期的“馈赠”——厚厚一沓试卷和练习册,沉甸甸地坠着你的肩膀,压得你脊椎生疼。

    你贴着墙根,快速逃离那些灼人的目光和笑声。

    终于挤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你找到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书包被你紧紧抱在胸前,严严实实地遮挡住胸前的校徽标识——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明德”这两个字彻底割裂。

    “薇薇你也太厉害了!年级第二十哎!”前方传来一个女生兴奋的声音。

    “哎呀没什么啦,”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带着得意,“我还觉得数学有好几道题不该错呢,马虎了,不然应该能考更高的。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有点坑……”

    她抱怨着,语气里的优越感却掩饰不住。

    “小姑娘这么厉害!太有出息了!”旁边一个大妈忍不住插话,嗓门洪亮,带着由衷的赞叹。

    “是啊是啊,”一个大爷也附和道,“搁明德能考上年级前二十,杠杠的!国内大学随便挑!以后准是国家栋梁!”他的话语引来周围不少乘客善意的目光和点头。

    车厢里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两个穿着明德校服、神采飞扬的女生身上。

    她们沐浴在那些羡慕、赞许的目光里,像两颗在浑浊空气中熠熠生辉的明珠。

    你默默地将头垂得更低,胸前的书包被你抱得更紧,粗糙的帆布面料硌着你的手臂。

    你甚至能想象出,如果此刻有人认出你,认出你就是那个每次考试都吊车尾、被班主任当众嘲讽的“明德之耻”,那些目光会瞬间变成怎样鄙夷的利箭。

    -----------

    公交车在破败陈旧的站台停下。

    傍晚微凉的秋风拂过guntang的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回家的路,那条走了十几年的布满裂纹的水泥路,此刻却像一条铺满荆棘的刑道。

    父母还没下班。

    你停在小区的铁锈大门前,手指在校服口袋里摸索。

    指尖触碰到一张皱巴巴的纸币。

    你掏出来,是一张十元的。

    犹豫了片刻,你转身,走向小区斜对面那家招牌有些褪色的“拿哥酸辣粉”。

    小小的店面里弥漫着浓郁霸道的酸辣香气,混合着油炸辣椒和醋的辛香,几乎能勾出人的口水。

    正是饭点,不大的空间坐满了人,大多是附近下班的工人和放学的学生,人声、吸溜粉条的声音、碗碟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喧嚣和烟火气。

    你刚掀开塑料门帘走进去,柜台后正低头算账的老板就抬起了头。

    他是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热情的笑容,眼角堆着深深的皱纹。

    这家“拿哥酸辣粉”在这里开了十几年,从你小学起就在。

    那时候,林秀芬还没那么“讲究”,她自己也爱吃辣,常常会带你来,点一碗红油赤酱的酸辣面,看你被辣得小脸通红、嘶哈嘶哈却还忍不住往嘴里塞的样子,她会笑。

    后来,你上了初中,不知她从哪个“专家”或邻居嘴里听说,这些“垃圾食品”吃多了会影响智力发育,就再也没带你来过,并且严令禁止你碰。

    但你总忍不住偷偷来。

    老板做的酸辣面,面条筋道,汤底浓郁,辣不是那种干呛的灼烧,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上瘾的醇厚的香麻。

    每次看到老板那张热情洋溢、毫无城府的笑脸,再想起母亲在家对这家店“黑心”、“坑人”、“不卫生”的刻薄评价,你心底总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愧疚。

    “丫头!放假啦!”老板看见你,眼睛一亮,声音洪亮而亲切。

    “嗯。”你低低地应了一声,走到柜台前说:“叔叔,我要一碗酸辣面和一根烤肠。”

    “好嘞!”老板手脚麻利地记下,一边朝后厨喊了一声,一边笑着看你,“小碗,中辣,不要香菜,对吧?”他的语气熟稔得像在招呼自家孩子。

    你点了点头,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又扩大了一点点。

    付了钱,你在店里偏里面、靠近墙角的一个空位坐下。

    桌子擦得还算干净,上面摆着几瓶醋和辣椒油。

    你把沉甸甸的书包卸下来,放在旁边的空塑料凳上,肩胛骨传来一阵酸胀的解脱感。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红油赤亮的酸辣面就被端到了你面前。

    细白的面条浸在深红油亮的汤里,上面铺着炸得焦脆的黄豆、翠绿的葱花和切得细细的榨菜丝,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小心烫啊丫头!”老板叮嘱了一句。

    “谢谢叔叔。”你小声说。

    拆开一次性筷子,你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那霸道又醇厚的香辣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面条筋道弹牙,汤底的酸味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辣度,刺激着麻木了一天的味蕾。

    饥饿感被唤醒,你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慰藉。

    墙壁上挂着的旧电视正播放着吵闹的本地新闻,旁边几个穿着工装的大汉边大口嗦粉边高谈阔论,点评着时事球赛。

    你紧绷的脊背,在这带着烟火油腻气的嘈杂环境中,竟放松了一丝丝。

    你贪婪地吃着,仿佛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酸辣面,而是你“最后的晚餐”。

    一瓶橘子味汽水,带着冷凝的水珠,突然被轻轻放在你手边的桌面上。

    你诧异地抬起头。

    老板正笑眯眯地看着你,用围裙擦了擦手:“送你的。”

    “不用的叔叔……”你连忙摆手,声音带着窘迫。

    “跟叔客气啥!”老板大手一挥,笑容爽朗,“高三生多辛苦啊!天天看书做题,费脑子!叔请你喝的,解解乏!”

    他的目光扫过你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带着长辈朴实的关切,“我看着你长大的,这点汽水算啥!快喝吧,冰的,凉快!”

    胸腔里那股酸涩感再次汹涌地漫了上来,堵在喉咙口,你声音有些发哽:“……谢谢叔。”

    老板不在意地摆摆手,转身去整理柜台边堆着的空啤酒瓶。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你身前不远处一对正头碰头小声说笑、互相分享一碗面的小情侣,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随口说道:“丫头,今天怎么没跟你那个小男朋友一块来啊?那小伙子,长得精神,人也挺有意思的。”

    你的动作瞬间僵住,筷子尖挑起的面条悬停在碗沿上方,汤汁滴落,在桌上溅开一个小小的红点。

    你和贺寻交往的那段时光里,每次来这里,都是跟他一起。老板自然会对这样出众的少年印象深刻。

    他喜欢尝试各种辣度,每次都被辣得鼻尖冒汗、嘴唇通红,却还要逞强说“还好”,然后在你无奈的目光里猛灌冰水。

    喉咙里刚刚咽下的辣椒混合着酸汤,在这一刻猛地翻涌上来,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堵住了你的呼吸。

    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盯着碗里那片漂浮在红油上的葱花。

    老板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你骤变的脸色和凝固的姿态。

    他抱起整理好的空酒瓶,一边往店门口堆放回收筐的地方走,一边兀自笑着,语气带着调侃:“前几天,那小伙子自己一个人来的,也坐你这桌。点了碗重辣!嚯,我看着都冒汗!他小子闷头就吃,吃得眼泪哗哗的,汗珠子直往下掉!我赶紧给他倒了杯冰水,让他缓缓,你猜怎么着?”

    “……他愣是一口没喝!就那么挺着吃完了,嘴肿得老高,眼都辣红了!这小子,脾气还挺倔,爱跟自己较劲儿!哈哈……”

    老板爽朗的笑声随着他掀开门帘走出去的动作而消失在店外的嘈杂里。

    小小的角落里,只剩下你。

    筷子从无力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

    碗里那碗几分钟前还散发着诱人香气、被你视作慰藉的酸辣面,此刻红得刺眼,像一滩凝固的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抽搐。

    贺寻……

    这是你的报复吗?

    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选在我刚刚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放下片刻心防的时候,让这些回忆,猝不及防地射穿我摇摇欲坠的平静。

    用老板那无心的话语,再一次狠狠地恶心我。

    你难道以为……这样就能在我心底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做梦!

    你猛地抓起掉落的筷子,重新伸向碗里。

    你挑起一大堆被红油浸透的面条,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这粗鲁的动作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宣言——

    看!我没有被影响!一丝一毫都没有!

    你的名字,你的一切,连同那些虚假的回忆,都像这碗面一样,只会被我毫不在意地、冷漠地嚼碎、吞下、然后彻底遗忘。

    辣椒的灼烧感在口腔里肆虐,麻得舌尖失去知觉。

    酸汤刺激着敏感的喉咙。

    眼泪不受控制地被生理性地逼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但你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

    然而,那些被强行塞入口中的面条,那些曾经让你感到温暖和慰藉的味道,在汹涌的恨意之下,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