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二十一）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二十一）
黄昏的尾声被拉得很长，天际残留着一抹稀薄的橘红，无力地浸润着城市边缘的轮廓。 公园里的树木枝叶愈发葳蕤，在渐起的晚风中投下片片浓深摇曳的暗影，将角落那张陈旧的长椅笼罩其中。 贺寻和温辞并肩坐在那片荫翳里。 空气里浮动着青草与泥土微潮的气息，还有远处孩童嬉闹的零星碎语，但这些都无法侵入他们之间那片沉闷的真空。 他侧着头，目光胶着在身旁的女孩身上。 她坐姿拘谨，微微含着胸，像是要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 宽大的校服外套衬得她骨架格外纤薄。 她那头深栗色的长发梳成最规整的马尾，额前齐刷刷的刘海像一道密实的帘幕，几乎将上半张脸全然遮掩。 他只能瞥见她一小片冷调的白皙侧颊，和抿得有些发白的唇瓣。 她的周身，无声地弥散着疏离，像一堵透明却坚韧的墙壁，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暖意都冷淡地推开，拒绝任何窥探她内心深处波澜的可能。 贺寻胸腔里鼓动着一种微酸的涩意，但他脸上依旧扬起足够灿烂的笑容，齿尖微微咬着口腔内侧的软rou，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富有活力。 他继续搜刮着脑海里或许能引她注意的校园趣事，语速稍快，细节生动，甚至带上了一点夸张的表演成分。 “……然后老周那眼镜，直接就滑到鼻尖上了，他愣是没扶，瞪着眼看刘松在黑板上解那道数论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结果你猜怎么着？刘松最后答案写出来，老周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说你这思路清奇得像是从外太空绕了一圈回来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捕捉着她的反应。 她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倦怠的蝶栖息时翅尖无意的抖颤，除此之外，再无波澜。 她放在腿上的双手安静地交叠着。 直到他觉得喉咙开始发干，嗓音里也带上了沙哑，那些预先准备好的、充满欢声笑语的话题终于枯竭了。 他慢慢停了下来。 蓦然降临的寂静，压在他的耳膜上，嗡嗡作响。 公园远处的喧嚣、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此刻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只能听到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 这死寂持续了或许有十几秒。 然后，他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这样啊。” 声音清浅，飘忽，像一缕烟，刚落进空气里就快要散掉了，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谈不上是回应。 贺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极细极尖地刺了一下，不是很痛，却带来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茫。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视线有些发直地落在脚下那片用颜色各异的鹅卵石拼铺出简单图案的小径上。 这样啊。 这三个字，在她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知道她藏在沉默外表下的文思有多么敏锐纤细。 她经常读那些他会觉得晦涩的书籍，她笔下能流淌出带着灵气的文字。 她赠予他的贺卡上，那些娟秀的字迹总能巧妙地嵌合他最隐秘的欢喜。 所以，她此刻吐露的这简单的三个字，绝不可能仅仅是字面的意思。 它一定被赋予了某种需要他去解读的特殊含义。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理性逻辑试图拆解这三个字的所有组合可能，感性思维则拼命揣摩其下可能隐藏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色彩——失望？疲惫？敷衍？或者只是单纯的走神？ 但他想破了头，也无法从那片虚无的回音里打捞出确切的答案。 这种无法解读的挫败感，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他迫切地需要抓住一点什么，来确认彼此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依旧牵连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她交叠放在腿上的手。 那只手看起来那么小。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指挤进她的指缝，牢牢地扣住。 她的指尖先是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退缩，但很快便在他的坚持下松懈下来，任由他十指紧密地相扣。 他低下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手掌比她大出许多，几乎能将她的完全包裹。 她的皮肤很凉，他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煨热她，仿佛这样，就能连同她那颗难以捉摸的心也一并温暖，让两颗心之间的距离，得以拉近毫厘。 让她快乐，捕捉她眼中为他而亮的温柔色彩，看着她在他身边卸下所有的枷锁，重现那种生动的神采—— 这是他最初靠近她时最纯粹的愿望，至今未曾改变，甚至因为眼前的困境而变得更加灼热急切。 他努力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那些沉甸甸的情绪压下去，让声音重新染上明亮的色调：“jiejie，我们明天一起去云憩湖坐船吧！” 他侧过头，仔细观察着她被刘海遮挡的侧脸轮廓，“听说现在学生证半价呢！这个季节的云憩湖荷花刚开始冒尖，水也特别清，肯定很好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收得更紧了些。 他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等待她的回应上。 然后，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单音节从她唇间逸出：“嗯。” 贺寻脸上绽开一个极大的笑容，之前所有盘旋在心头的阴霾和不安瞬间被这巨大的安慰驱散得无影无踪。 他想，是的，就是这样。 jiejie心情不好，他的职责不正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重新开心起来吗？ 他需要证明自己是可靠的，是成熟的，是能够为她撑起一片安稳天地、让她心安的人。 她不愿诉说，定然有她无法言说的缘由和苦衷。 他不会逼迫她。 他只需要用尽所有她能接受的方式对她好，就够了。 无论是为她整理学习笔记，还是陪她做她感兴趣的事，对他而言都不是负担，而是掺杂着甜蜜期待的、充满意义的奔赴。 他坚信，总有一天，那层坚冰会融化，她会主动向他敞开那扇紧闭的心门。 jiejie只是天性内敛慢热。 即便她从未将“喜欢”二字宣之于口，但她看向他时偶尔流泻的柔软眼波，亲吻时无法掩饰的、从耳根蔓延开来的动人绯红，还有那独独对他才会放得轻软几分的嗓音…… 她会亲手为他烤制饼干，甜得恰到好处；她甚至在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偷偷学着织了一条围巾送他，针脚不算特别匀称，却温暖厚实；那些精心绘制的贺卡、别致的书签，还有她那清冷嗓音里流淌出的、能直接抵达他心底最柔软处的动人旋律……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喜欢最确凿的证明吗？ 他们是彼此倾心的恋人。 他要用自己全部的光和热，去驱散笼罩在她心头的所有阴霾，将她的世界也照得亮堂温暖。 就在这时，一声细弱稚嫩的“喵呜”打断了他澎湃的思绪。 贺寻下意识地垂下视线，一只看起来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小橘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到了他的运动鞋边，正用一双玻璃珠般的圆眼睛，懵懂而无辜地仰头望着他，尾巴尖怯生生地轻轻晃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旁一直静默如雕塑的温辞却忽然动了。 她朝着那只怯生生的小猫伸出右手，指尖白皙纤细，声音是她从未对他展露过的带着哄诱意味的轻柔：“喵~” 那声模仿猫叫的气音，软糯得不可思议，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最敏感的心尖。 贺寻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一股汹涌的热意“腾”地一下直冲上脸颊和耳廓，烧得他有些发懵。 那小橘猫像是听懂了这友善的召唤，立刻放弃了对他这个“庞然大物”的审视，喵呜着朝温辞靠拢过去，甚至主动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伸出的手指。 温辞熟稔地用手指挠着小猫的下巴和耳根，动作轻柔。 小橘猫立刻发出响亮的呼噜声，眼睛都惬意地眯了起来。 而她，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虽然极其短暂，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平复，但贺寻确信自己捕捉到了。 那一刻，她低垂的眼睫也染上了一点微弱的光亮，那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消散了不少，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和。 贺寻怔怔地看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温水浸泡着，泛起一片酸软的温度。 初中的时候，也是一个被夕阳涂抹得一片温暖的傍晚。 他在家附近那个小公园的角落，偶然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花坛旁。 四五只颜色各异的流浪猫，毫无戒备地亲昵围在她脚边，甚至有的跳上她并拢的膝盖。 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温润，小声地和那些猫咪说着什么，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嘴角噙着真切的笑意。 那一刻，周围喧嚣远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猫咪细微的呼噜声和她低柔的絮语。 他觉得那个画面美好得像一个不愿惊扰的梦境，只敢远远地看了好久，心脏跳得飞快，一种陌生guntang的情愫在胸腔里滋生。 此刻，同样的柔软在她身上重现，对象却是一只偶然闯入的小流浪猫。 一股强烈到让他自己都有些愕然的嫉妒，竟然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对象竟是那只获得了她全部温柔注视的小猫。 贺寻蹲下身，紧贴在她身侧，近得能闻到她发间可能是洗发水留下的、类似栀子花的清香。 他压下心头那点荒谬的涩意，放轻了声音，凑近她耳边说：“jiejie，它好像很喜欢你。我也想摸摸它，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让它也这么舒服，好不好？”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际。 身旁的女孩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小猫身上，轻声讲解着：“动作要轻……先从它觉得安全的地方开始，比如下巴……手心不要完全盖上去，它会害怕……” 贺寻认真地听着，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她颜色淡粉的唇瓣，和她因为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他依言伸出手，尝试着想要去触碰那只此刻正瘫软在她掌心、露出柔软肚皮的小猫。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团温暖的橘色绒毛时，刚刚在她手下还温顺得像一团棉花糖的小猫，骤然咧开了嘴，露出了尖细的乳牙，然后“嗖”地一下，飞快地窜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消失不见了。 贺寻的手就那样突兀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显得有些尴尬和无措。 他无奈地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 难道这小东西真能听见我心里那点不可告人的嫉妒？所以毫不留情地给了我难堪？ 这念头刚落，他耳边就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笑声。 贺寻猛地侧过脸。 他捕捉到了她眼睛弯起来的模样。 那笑意冲淡了她眼底常年笼罩的朦胧雾气，让那双总是低垂躲闪的杏眼，焕发出一种灵动鲜活的光彩，像阴霾天空骤然裂开缝隙投下的一缕澄澈天光。 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毫无预兆地倾身凑了过去，温热的唇飞快地，在她那微微漾起笑容的柔软脸颊上，留下了一个轻而快的吻。 触感微凉，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暧昧的张力，混合着青草的气息、黄昏的暖意，以及少年人鼓噪的心跳声。 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倾身的姿势，没有立刻退开，呼吸间尽是她发丝和肌肤上清浅的香气。 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刚才亲吻过的那一小块皮肤，正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开一层动人的绯红，一直蔓延到她小巧的耳垂。 他在等待。 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带着某种灼热的期待。 他在等待她像从前那样，带着羞涩，却也温柔地，回赠他一个同样轻柔、落在脸颊或唇角的吻。 哪怕只是指尖轻轻碰一下他发烫的耳垂也好。 这期待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甜腻而紧绷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是长达半分多钟的沉默。 那双刚刚还漾着笑意的眼睛，迅速地黯淡下去，重新被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雾气所笼罩。 她猛地低下头，飞快地敛起所有情绪。 然后，她倏地站起身，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仓促的意味。 她侧过脸，不再看他，声音变得飘忽，甚至比之前更加疏离：“……我想回家了。” 所有的暧昧和期待，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熄灭。 贺寻眼底的光芒暗淡了一瞬，但他立刻也跟着站起身，伸出手攥住了她微凉的手指，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化作一缕烟消失在这暮色里。 “好。”他应道，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我送你。” ------------- 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 车窗外的世界被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点亮，变幻的光影流水般掠过车窗，映照出少年沉默的侧脸。 刚把温辞送到她家的小区门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深处。 他戴上耳机，解锁手机，点开那个常用的音乐软件。 列表里“每日推荐”的三十首歌安静地排列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开始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今天晚上，他要把这些歌全部听完，一首不落。 然后，从中筛选出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旋律、歌词或者风格。 明天，在云憩湖的船上，在摇曳的水波和清新的风里，他就可以自然地分给她一只耳机，让音乐代替他笨拙的言语，或许能更容易地流淌进她的心里。 他划动着屏幕，点进那个标记着红色爱心、名为“她的喜好”的私人收藏夹。 里面密密麻麻存放着的，都是他平日里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她曾经无意中表示过喜欢的歌手，她循环播放过的歌曲，或者是他凭借直觉，认为符合她喜好的旋律。 这是他窥探她那个丰富却紧闭的内心世界的、为数不多的隐秘窗口之一。 他反复聆听着这些歌曲，试图透过那些或忧伤或空灵或坚定的节奏与词句，去理解那些她无法、或不愿向他诉说的情绪。 仿佛这样，就能完成一场无声的对话，让他得以靠近那个卸下了防御的她更近一些。 耳机里，一首新歌的前奏响起，是略带迷幻色彩的电子音效，接着，一个极具感染力、带着沙哑质感的男声缓缓唱道： “无心过问，你的心里，我的吻。 厌倦，我的亏欠，代替你所爱的人。 …… 想像，你的相爱，编织的谎言，懈怠。 甜美镜头，竟也落花一样，飘落下来……” 贺寻微微蹙起眉头，手指迅速点开手机屏幕，目光扫过那几行显示出来的歌词。 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过，点选了“不感兴趣”的选项。 然后迅速切到了下一首歌。 他转过头，沉默地望向车窗外。 都市的霓虹喧嚣地闪烁着，变幻着各种绚丽的色彩。 这些璀璨的光芒掠过他年轻俊朗的脸庞，却奇异地，无法在他那双凝视的黑眸里映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那双眼眸深处，只有一片沉静的黯淡，独自沉浸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只有他和她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