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凌府家宴
第六章 凌府家宴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云巅会所门前那极尽奢华的廊下。银霜推门下车,酒红色的裙摆拂过真皮座椅,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廊下并非空无一人。光影交错处,凌氏兄弟已如两尊门神,一沉静一阴鸷,将她归途的尽头堵死。 凌云峰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如松,站在流光溢彩的背景里,像一尊沉稳的雕塑。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惯有的、不容错辨的审视与掌控。 而稍远一些,倚靠着冰冷大理石柱的,是凌云庭。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猩红的光点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他穿着剪裁更显不羁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敞着,见到银霜下车,他深吸一口烟,随即厌恶似的将烟雾重重吐出,灰白的烟霭模糊了他眼底毫不掩饰的阴鸷与不耐烦,但那冰冷的视线却像淬毒的针,牢牢钉在她身上。 银霜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凌云峰。高跟鞋敲击光洁地面,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声响。 “回来了。”凌云峰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仿佛她只是出去散了片刻步,而非经历了一场诡异的失踪和难以言说的清晨。 银霜“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不多言。她知道,任何关于昨晚去向的解释在此刻都是多余且危险的。 凌云庭将烟蒂摁熄在一旁的灭烟柱上,动作带着一股泄愤般的狠厉。他走上前,目光先是在凌云峰脸上极快地掠过,那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捕捉的依赖,随即转向银霜时,已只剩下冰冷的警告和嫌恶。 “磨蹭什么?让全家等你一个。”他语气冲人,像是迫不及待要打破这令人不快的三人对峙。 凌云峰淡淡瞥了弟弟一眼,并未斥责,只微微侧身:“上车吧。” 加长轿车的车门被侍者拉开。内部空间宽敞得近乎奢侈。凌云庭几乎是在车门打开的瞬间,便率先弯腰,极其自然地占据了后排凌云峰身侧的座位,然后抬起那双桃花眼,冷冷地、带着十足挑衅地看向银霜,用行动无声地宣告:哥哥身边的位置,你想都别想。 银霜心底冷笑一声,对凌云庭这种幼稚至极的领地宣告毫无兴趣。她从容地坐在了前排另一侧,与凌云庭隔着一排座椅,如同划开楚河汉界。 凌云峰最后上车,坐在了他惯常坐的位置,正是凌云庭旁边。 车门无声关闭,将外界隔离开来。 车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声响,以及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无声滑过。 凌云峰拿起一份车内备着的财经简报翻阅,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门口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 凌云庭摆弄手机,眉头紧锁,另一只手却悄然抚上哥哥的大腿,在收到一记警告的瞥视后,才不情愿地收回,周身低气压更重。 银霜对于这对兄弟的举止并不感兴趣,她偏头看向窗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真皮座椅冰凉的表面。 凌家老宅坐落在城市最幽静的西区,是一栋占地极广的中西合璧式庄园,厚重而压抑,仿佛一头蛰伏在繁华都市深处的巨兽,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岁月的沉淀和无声的规则。 餐厅里,长长的红木餐桌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气氛却远不如食物那般可口。 凌父端坐主位,不怒自威,即使在家中也穿着熨帖的衬衫和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凌母坐在他旁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得体却疏离的微笑,一身墨绿色旗袍,雍容华贵,目光偶尔掠过银霜时,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审视和并不十分热络的淡漠。 席间只有餐具轻微碰撞的声响和偶尔关于食物或无关紧要话题的简短交谈,礼貌而冰冷。 终于,在用餐接近尾声时,凌父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投向凌云峰,打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平静。 “云峰,你快三十了,也不小了。楚小姐现在也满二十一了吧。”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们订婚也三年了,什么时候把证领了,把婚事正式办了吧。凌家需要继承人,这件事不宜再拖。” 话题来得直接而突兀,像一块巨石砸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银霜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青菜,仿佛谈论的事情与她无关。她能感受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聚焦过来,像探灯炙烤着她精心维持的漠然。 凌云峰神色未变,放下汤匙,声音平稳如常:“父亲,银霜还小,心性未定。公司这几年正在关键阶段,事务繁杂,我也抽不出太多精力。婚事……暂时不急,再等等。” 还记得三年前,他将这个女孩带到父母面前时,所用的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已故挚友的唯一托付,他必须护她周全,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彻底摆脱过去的泥沼。他甚至坦言自己对她的在意。那时,父母眼中的震惊与不赞同,最终在他罕见的坚持下化为了无奈的默许。 如今,三年过去,这默许显然已经到了期限。 “等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凌父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工作是做不完的。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有了家庭,人才能更稳重。楚小姐,你的意思呢?”他将问题抛给了银霜。 银霜抬起头,迎上凌父那双锐利探究的眼睛,红唇勾起一个标准的、慵懒又略带敷衍的、属于Queen的微笑:“我听云峰的。”完美地将皮球踢了回去,姿态像极了依附凌云峰而生的菟丝花,让人挑不出错,却也看不到丝毫真心。 凌母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云峰总是为你考虑。女孩子青春短暂,总是拖着,名声也不好听。”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敲打银霜。 “妈,哥自然有他的打算。”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是凌云庭。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阴郁地盯着面前的酒杯,嘴角却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些人,就算给了名分,也未必能担得起凌家女主人的责任。何必急着往家里请一尊需要时时供着的菩萨?哥公司的事已经够忙了。” 他的话尖刻无比,毫不掩饰对银霜的排斥和贬低。餐厅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凌云峰侧目看了弟弟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凌云庭接收到哥哥的目光,冷哼一声,别开脸,没再继续说下去,但周身散发出的敌意却丝毫未减。 凌父的眉头皱得更紧,显然对小儿子这番言论也不满意,但他似乎更不愿在饭桌上继续这个话题引发更大的冲突。他沉默片刻,忽然将目光转向一直阴沉着脸的凌云庭。 “凌云庭,”凌父的声音沉了几分,“我听王秘书说,你以私人名义,动用了一大笔资金,投了一个欧洲的医疗科研项目?我们凌氏集团的核心业务并不涉及生物医药这类高风险长周期的领域,你投资这个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话题转得有些生硬,却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凌云庭拿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心虚,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他投资的那个项目极其隐秘,涉及一些……非常规的生殖医学前沿研究,甚至有些游走在伦理边缘。这是他为自己和哥哥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一个绝不能宣之于口的、疯狂的计划。他绝不能让父亲知道,尤其不能让父亲知道这背后真正的原因。 “看好前景,分散投资风险而已。不行吗?”他语气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带着一贯的桀骜不驯,“反正我的事,也没人在意。”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赌气和积怨。 凌父被他这态度激怒,脸色沉了下来:“胡闹!那不是小数目!你的眼光?你的眼光就是用来……” “父亲。”凌云峰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打断了凌父即将出口的斥责,“庭庭最近确实对跨境投资有些兴趣,那个项目我之前也粗略了解过,虽然不在集团主营范围内,但团队背景很强,算是战略性前沿布局的一种尝试,并非全无价值。细节方面,我后续会让他整理一份报告给您过目。” 他三言两语,将凌云庭冲动的个人行为,纳入了可控的、甚至带有战略眼光的范畴内,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场即将爆发的质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性,哪怕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是他信口胡诌的。 凌父看着大儿子,又瞪了一眼明显不服气却强忍着不再说话的小儿子,最终深吸一口气,似乎不愿在饭桌上再多做纠缠。“……你心里有数就好。”他摆了摆手,语气略显疲惫,“吃饭吧。” 接下来的用餐时间,在一种更加诡异和沉闷的气氛中进行。每个人似乎都各怀心事。 银霜低头默默吃着东西,味同嚼蜡。 凌云峰维护弟弟的姿态如此自然熟练,仿佛一种本能。而凌云庭对哥哥那种近乎病态的依赖和占有欲,在这场家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自己在这个家里,始终是个格格不入的外人,一个被“责任”和“承诺”捆绑进来的尴尬存在。 家宴终于在一片无形的压抑中结束。 众人离席。走到老宅门口时,凌云庭快步上前,几乎是强硬地插入了凌云峰和银霜之间,隔开了两人,然后才侧身对凌云峰低声道:“哥,我车送去保养了,搭你车回去。” 凌云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银霜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凌云庭以一种保护者般的姿态紧跟着凌云峰,将自己完全隔绝在外。 夜色中,凌云峰的背影挺拔沉稳,凌云庭则像一道如影随形的暗色轮廓。 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载着凌家最引以为傲的双生子驶离老宅,消失在浓郁夜色深处。 晚风吹起她酒红色的裙摆,猎猎作响,带着初秋的凉意。 她独自站在灯火通明的凌家老宅门前,巨大的雕花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最终声响,彻底隔绝了其内的所谓“家”的温暖与喧嚣。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边,司机降下车窗,恭敬而疏离地问:“Queen小姐,去哪里?” 去哪里?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眼中是荒芜一片。 天地之大,竟无一处是她的归途,也无一方是她的战场。 她拉开车门,将自己投入后座那片柔软的黑暗里,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随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