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记忆碎片
第七章 记忆碎片
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午夜空旷的街道,像一艘迷失了航线的幽灵船,在城市的脉搏间漫无目的地漂流。 银霜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着眼。凌家老宅发生的种种,如同无法散去的梦魇,在她紧闭的眼睑内反复上演。 最终,画面定格在凌云峰沉稳地为弟弟解围,以及那双生子一前一后、不容任何人插足的背影上。 他们才是血脉交融、利益与共的坚固堡垒。而她,永远是那个被责任和承诺勉强黏合在画框边缘的异类,一个格格不入、随时可以被剥离的瑕疵。 一股尖锐的孤寂和自厌如同冰锥,狠狠凿入心脏。她需要抓住点什么,来对抗这足以将人溺毙的空洞。 酒精?男模?那些惯常的、用以麻痹感官的消遣,此刻只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忽然,一张苍白、带着拘谨书卷气的脸孔,浮现在意识的碎片中。 苏屿白。 那个气质有几分可笑、被凌云庭当作棋子送上门来的古籍修复师。一个干净的、带着目的却看似简单的赝品。 她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被冰封的荒芜。 或许,和这个赝品待一会儿,呼吸一下那带着陈旧纸张的空气,能让她暂时忘记自己也是个被困在华美笼中的囚徒。 至少,他那张脸,不会让她想起那些令人作呕的觥筹交错。 “调头。去工作室。”她改变了指令,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车子在前方路口撕开夜色,利落地调头。 工作室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空荡的画架像一道沉默的伤疤。空气里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比云巅精心调配的奢华香氛更让她感到一丝畸形的安心。 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上一盏暖黄色的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结界,将她与外界隔离开,只勾勒出她蜷在宽大沙发里的身影,以及身上那件仿佛要燃烧起来的刺目红裙。 她踢掉高跟鞋,赤足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走到酒柜前。目光越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烈酒,落在了白天被苏屿白遗落、此刻正被助理静静放在那里的深红色丝绒礼盒上。 精致,昂贵,像一枚精心包裹的毒苹果。 她拿起礼盒,打开。那瓶红酒躺在里面,深红的液体在昏光下泛着幽暗不详的光泽,几乎吸走了周遭所有的光。 典型的凌云庭风格,疯狂又恶意。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了然。也好,就用这疯子送来的酒,招待这疯子送来的人,演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戏。 她拿出酒瓶和两只高脚杯,放在工作台一角。暗红色的酒液倒入杯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不透光的深邃。 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迟疑,像怯生生的老鼠。 “进。”她懒懒地应了一声,甚至没有回头。 门被推开,苏屿白站在门口的光暗交界处。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米白色罩衫,身形单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色木匣。神情拘谨,眼神里混杂着忐忑与一丝被巨大机遇砸中的、不敢置信的渴望。 “Queen小姐。”他低声打招呼,站在门口有些无措。 银霜终于回眸,目光落在他身上,落在那件刺眼的米白色衣服上。心脏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阵突兀的、令人烦躁的酸麻。 她迅速移开视线,如同被烫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苏屿白这才小心地走进来,依言坐下,将木匣放在膝盖上,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着。 “喝点?”银霜按灭了烟,随口问道,指尖将其中一杯红酒推到他面前。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不,不用了,谢谢您。”苏屿白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窘迫和恐慌,“我……我酒精过敏,一点都不能沾。会呼吸困难,很严重……”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恐惧真切得不像演戏。 酒精过敏? 银霜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 凌云庭送来的“礼物”,居然是个不能喝酒的。是巧合,还是那疯子变态的恶趣味? 她盯着他,看着他因为恐慌而微微睁大的、淡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因为紧张而更显苍白的脸。某种恶劣的、想要撕破这份看似纯净拘谨外壳的冲动,在她心底滋生出扭曲的枝桠。 她想起家宴上被审视、被讨论的憋闷,想起那个永远沉稳正确、将她隔绝在外的凌云峰。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都可以轻易地主宰她、摆布她,而她连让一个送上门来的、带着目的的影子陪她喝杯酒,都要看他脸色? “哦?”她拖长了语调,声音浸染了一丝冰冷的玩味,身体微微前倾,如同狩猎者审视爪下的猎物,“是酒精过敏,还是……不给我这个面子?”她的目光如有实质的压力,笼罩着苏屿白,“或者说,你来找我谈资助是假的?” “不是的!当然不是!”苏屿白急切地辩解,脸涨得有些红,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是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我的研究……那些古籍,它们等不起了……”他看向那杯酒,眼神挣扎得像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充满了对梦想的极度渴望和对自身缺陷的深刻恐惧。 最终,对古籍的狂热似乎短暂压倒了生理的恐惧。他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视死如归般地伸向那杯酒,指尖在空中不住地轻颤。 就在那指尖即将碰到冰凉的杯壁时,“算了。”银霜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浓重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索然无味。 她收回了目光,仿佛瞬间对这场逼仄的游戏失去了所有兴趣。她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地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暖意,却丝毫无法渗透那颗冰封的心脏。 欺负这样一个懦弱又目的明确的可怜虫,并不能让她感到丝毫快意,反而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自己同样被困在欲望和绝望中的可悲模样。 苏屿白猛地缩回手,像是被赦免的死囚,大大地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般软在椅子上,感激又惶恐地看着她:“谢谢……谢谢Queen小姐……” 银霜不再看他,视线落在空了的酒杯上,眼神放空,似要透过那杯壁,看向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室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屿白努力平复着呼吸,试图找回专业状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拿出里面用丝绸精心包裹的古籍残页,动作虔诚。 “Queen小姐,您看这一页,这是宋代……”他的声音传来,试图讲解。 但银霜的注意力早已飘远。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苏屿白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的脖颈,落在他那件米白色罩衫的领口。 一个冰冷又guntang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带着雷霆之力撞碎了她的记忆壁垒。 是一个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的年轻男人。 但绝不是苏屿白这种怯懦的、柔软的质感。那件毛衣衬得他肤色极冷白,气质清冽得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眉眼间仿佛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拒人千里的寒雾,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禁欲的疏离感。 背景模糊,似乎是一个破败的、无人角落。她记不清缘由,只记得一种巨大的、麻木的情绪笼罩着自己。然后,她正在面无表情地、一件脱自己的衣服。 外套,落下。衬衫,纽扣一颗颗解开。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战栗,她却毫无感觉。只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声音干涩:“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要什么?拿去啊……” “你做什么?!”记忆中那个清冷的身影猛地站起身,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慌乱的失措?对,是慌乱。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冰雪雕琢般的脸,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颈间,像白玉渗了血。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过来,一把用力抓住她正在解内衣搭扣的手腕。他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灼人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穿上!”他的声音绷得极紧,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却又泄露了明显的无措和气急败坏。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慌乱地落在旁边的墙壁上,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衬衫,试图将她裹起来。 她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摆布。 他笨拙地、手指极其僵硬地帮她套上衬衫,然后低下头,一颗一颗极其认真地给她扣上纽扣。从最下面一颗,到领口的第一颗。他的动作很慢,呼吸急促,温热的气息偶尔拂过她的下巴。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碰到她颈间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微微一颤,脸上的红晕更深。 那原本冰雪似的容颜,此刻红得惊心動魄,与他一贯拒人千里的清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反差。可他扣扣子的动作却异常坚持,甚至带着一种固执的、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她从那种可怕的、自我毁灭般的麻木中强行封印、包裹起来。 “Queen小姐?Queen小姐?” 苏屿白的声音将银霜从那片突兀而混乱的记忆海啸中猛地拽回。 她悚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抬起手,正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自己的红裙领口,指尖冰凉。而苏屿白正担忧地看着她,手里还捧着那页泛黄的残片。 “您……没事吧?”苏屿白小心地问道,“您刚才好像……脸色很苍白。” 银霜迅速放下手,心底已是惊涛骇浪,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濒临碎裂的平静。那个画面……那个穿着米白色毛衣、清冷如雪却又脸红得不可思议、笨拙固执地给她扣衣服的男人……是谁? 她用力去想,去想那张脸,去想那个名字……却只有一片更深的迷雾和随之而来的、太阳xue尖锐的刺痛。 不是苏屿白。绝不是。 那个人……和眼前这个怯懦的、带着功利目的的修复师,云泥之别! “没事。”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是抢过面前那杯原本属于苏屿白、但他并未碰过的红酒,再次一饮而尽。烈酒灼喉,却像水一样无法浇灭心头蓦然燃起的荒原大火。 她看着眼前的苏屿白,看着他那件米白色衣服,忽然觉得无比刺眼。 “今天先到这里。”她猛地站起身,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疏离,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你回去吧。” 苏屿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和失望:“可是,Queen小姐,我的研究……” “我会让助理联系你。”银霜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回转。 苏屿白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一下,但看着银霜那决绝的背影,最终只能黯然地、小心翼翼地将他视若珍宝的古籍残页收回木匣,像被打碎的影子一样,默默地离开了工作室。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 工作室里刹那间陷入死寂。 银霜缓缓走到画架前,看着那空荡荡的、只留下浅色印记的地方,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真实的绞痛。 原来……不止是纯白的花海和雪白的礼服…… 原来还有那样一个……会因为她脱衣服而惊慌失措、脸红得无所适从、却固执地帮她扣好扣子、笨拙地想要将她从破碎边缘拉回来的人。 那个人……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却无法分散心口万分之一的重压。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我现在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 为什么想起你,这里会这么痛?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冷风? 她抬起手,死死按住了突然传来尖锐刺痛的胸口,缓缓蜷缩着蹲了下去,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兽,在空无一人的华丽牢笼里,独自颤抖着,舔舐那段被强行遗忘、却又猝不及防触碰到的、带着血色与笨拙温暖的陈旧伤疤。 而那瓶被开了封的红酒,依旧静静地立在吧台上,散发着醇厚而危险的芬芳,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下一个沉沦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