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菟丝花】28.故人（2700珠加更）

    医院长廊里白炽灯一排排亮着，光线冷得刺眼，徐未晚在铁皮长椅上坐得心口发慌，指尖绞着衣角，耳边只剩下秒针咔嗒咔嗒的声音。

    忽然，门口一阵脚步声，沉稳急促，像是压住了地砖的空气。

    走进来的是几行人，衣着与众不同。

    前头两位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料子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能买得起的，袖口熨得笔直，鞋面擦得锃亮。

    中间那人更显眼，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一丝不乱，神情冷厉，开口的声音低沉而简短：“在哪个手术室？”

    随行的年轻人连忙回答：“三号，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

    他们身后还跟着两名穿深色呢子大衣的男子，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和寻常的工人干部完全不同。

    即便不言语，那股气势也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徐未晚怔怔望着，心口突地一跳。

    她能看得出，这群人身份不凡，眼神和举止间带着习惯于掌控的威严。

    可她怎么也不敢细想——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和周祁……有什么关系吗？

    她心里没由来涌起一阵慌意。

    周祁不是厂里的工人吗？顶多叔叔是厂长，可眼前这群人，气度比县长都要凌厉得多。

    周祁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的人？

    紧张攥得手心发湿，她不敢再坐下去，像是怕再看一眼就要揭开什么惊心的秘密。

    徐未晚怯怯地退到医院外头。

    外面已是傍晚，城里街景却依旧繁华。霓虹闪烁，电车叮铃驶过，商铺门口挂着的彩灯亮得刺眼，熙攘的人群说笑着走过。和红星纺织厂那边的灰扑扑完全不同。

    她鼻尖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真想家了。

    商贩们吆喝声不断，卖布的、卖糖饼的、推着小车卖花生瓜子的，夹杂着孩童的笑声和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响。

    她走得恍惚，手指揪着衣角，像个无所适从的外人。

    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新糖，酸甜脆！”

    那一串一串晶莹的冰糖在灯光下闪着光亮，红得诱人。徐未晚停下脚步，心口突突直跳。

    她忽然就很想吃。

    小时候在江城，家里请的奶娘常常在冬日里为她买一串，嚼起来酸甜可口，她就赖在炕上，不肯松手。可那是从前了。

    如今她连兜里钱都没带，身上也只有几张周祁替她收着的粮票。她攥了攥手，低下头，眼眶泛酸，只能强忍着走过去。

    谁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带着试探与惊讶：“……未晚？”

    她全身一僵，仿佛被点了xue一般，慢慢转过身去。

    只一瞬，眼泪几乎就涌了出来。

    ——江燕。

    真的是江燕。

    站在灯光下的，是她以前在江城最好的发小。她们自小一块长大，一块上过学，也曾手拉着手去河边放过风筝。

    只是此时江燕穿着一条碎花洋裙，腰间束得纤细，肩头披着件薄外套，头发挽得整齐，还抹了胭脂，整个人风风光光的模样。

    仿佛还是当年的江燕，一点没变。

    徐未晚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了她，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江燕显然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她，声音比过去沉稳了几分，“我还以为你……你家那事之后，你就……”

    “燕子……真的是你……”徐未晚哭得声音都抖了。

    江燕愣了片刻，也红了眼眶，手落在她肩头轻轻拍着，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两人抱了好一会，直到旁边有人侧目，她们才慢慢松开。

    徐未晚抹了抹眼泪，声音低低的：“你……你现在过得挺好吧？”

    江燕点点头，眸子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骄傲与释然：“嗯，还好。其实，当初我家也没逃过，全被查了。只不过……”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那会儿我正跟我现在的男人处对象，他家里有些关系，最后也只是走了走形式，就把我们家放出来了。”

    徐未晚一怔，心里酸酸的。

    江燕笑了笑，神情比过去稳重些：“我们前阵子结了婚。他对我还不错。现在在省城有了点小位置，不算大官，但总归日子过得比普通人轻快些。”

    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话，徐未晚心里却五味杂陈。

    她想起自家被抄的那一夜，母亲哭得昏过去，父亲被架走，她自己被硬生生送到纺织厂。

    原来同样的境遇，有人能因一门亲事化险为夷，而她却在工厂里被人呼来喝去、纺纱都纺不稳。

    眼眶酸得厉害，她勉强勾起唇角：“你……你过得好就好。”

    江燕见她这样，眼底闪过一丝怜惜。

    “未晚，你别难过。”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我听说过你家人的事……可事情总会有转机的。要不这样，我回头和我男人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

    徐未晚瞪大眼睛，怔了半天：“真……真的能吗？”

    江燕点了点头，神色郑重：“他如今在城里站稳脚跟了，多少能说上句话。咱俩自小一块长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吧，我会跟他说的。”

    她抿紧唇，哭得肩头都颤了：“燕子……我、我都不敢想还能遇见你。”

    她们找了路边一家小茶馆坐下，江燕端着茶碗，神色忽然郑重起来，压低了声音：“未晚，其实我一直在打听你家的事。”

    徐未晚心口猛地一跳，手指攥得发白，眼睛紧紧看着她。

    江燕抿了抿唇，慢慢说：“你爸妈……他们其实已经在处理了。之前不是说资本家的产业都要清算嘛？”

    “可你家毕竟手上有几样厂子和技艺，不是全能没收的。我听说他们主动把几处房产和库里的洋货上交了，还把那家最赚钱的布庄交给了国营社。这样一来，事情就缓和了不少。”

    徐未晚屏住呼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江燕继续道：“还有，你爸不是精通外贸那一套吗？上面缺懂行的人，听说有人开口保了一句，说你爸这样的人能用得上。虽然还没完全恢复自由，但待遇已经和一般犯事的不一样了。”

    徐未晚唇瓣颤了颤，嗓子发哑：“真……真的？”

    江燕点头，压低声：“是真的。我男人前几日还说起这事，说要不了多久，你家就能慢慢翻过这道坎。”

    徐未晚红了眼眶，心口酸胀得厉害。

    江燕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未晚，你别一个人在外头受苦了。要不要……你先搬到我家去住？我男人在城里有房子，条件也算好，你住那儿，比一个人窝在工厂那边好得多。你要是住我家，还方便和你爸妈那边联系。”

    徐未晚呼吸急促，怔怔地看着她。

    ——搬到江燕家？

    她心里“砰砰”直响。

    那可是与家人联系的机会，是她这些日子里最渴望的东西。只要她搬去，就能等到父母的消息，甚至……能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里去。

    可就在心底涌起无限渴望的同时，一个人的身影也闯了进来。

    周祁。

    徐未晚心口一紧，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燕。

    嘴唇动了动，却只是低低地说：“我……我得再想想。”

    江燕见她神色，眼底闪过一丝不解：“未晚，你别傻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工厂那样的地方，能有多少前途？再说，你现在跟谁……不论是谁，都比不上你家里人。等你爸妈回过气来，你还是徐家的大小姐。你得为自己想想。”

    徐未晚咬着唇，指尖掐得掌心一片湿冷。她没说话，只是眼神恍惚，心里乱成一团。

    她想回去，想家，可想到周祁，她的心又莫名揪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