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大学

    京市的秋天来得爽利。天空是澄澈高远的蓝，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叶，在古老的校园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飘着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甜香，混合着油墨书卷和青春蓬勃的气息。

    棠溪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西方文论选》，脚步轻快地穿过人声鼎沸的林荫道。京大中文系的生活忙碌而充实，论文、读书会、社团活动填满了她的日程。她剪短了头发，曾经及腰的长发此刻搭在锁骨上衬得下颌线更加清晰，眉宇间沉淀着高三洗礼后的沉静，但眼底深处，似乎又找回了些许受伤休学前的明亮光彩，只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小溪！这边！”室友苏晓晓站在“百味居”门口冲她挥手。这家开在京大和清大附近小巷里的川菜馆，以物美价廉和地道的江湖菜在学生中闻名。今天是她们宿舍约好的“改善伙食日”。

    “来了！”棠溪笑着应了一声，小跑过去。苏晓晓是个活泼的东北姑娘，另外两个室友，温婉的江南妹子林薇和爽利的四川辣妹子张悦，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快快快，饿死了！听说他家新出的沸腾鱼绝了！”张悦搓着手，一脸期待。

    “就知道吃！不过…我也馋了。”林薇抿嘴笑。

    四人说笑着掀开油腻腻的塑料门帘，一股混合着辣椒、花椒、油脂和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馆子里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拥挤的桌椅和杯盘狼藉的桌面。服务生端着巨大的托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灵活穿梭。

    “哇靠，这么多人！”苏晓晓咋舌，“还有位置吗？”

    “那边！角落好像有个小桌刚空出来！”眼尖的林薇指着最里面。

    四人艰难地挤过人堆，走向那个靠近后厨出口的小方桌。刚坐下，棠溪习惯性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隔壁靠墙的卡座时，骤然定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卡座里坐着几个男生，正高声谈笑着，桌上摆满了啤酒瓶和几盘红彤彤的菜肴。背对着她坐的那个身影，高大挺拔，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深灰色羊绒衫，肩膀宽阔，后颈的线条干净利落。

    是迟屿。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她也绝不会认错。

    他似乎听到了室友们咋咋呼呼的声音，微微侧过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她们这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氤氲的热气，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嘈杂喧闹的空气中相遇。

    一年多的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那张曾经带着少年锐气和慵懒的脸庞，轮廓更加分明，线条冷峻，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眉骨似乎更高了些，衬得眼窝更深邃，里面不再是熟悉的霸道或散漫，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静。他瘦了些，气质却愈发挺拔沉稳，带着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指间，竟随意地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淡淡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半张脸。

    他看到了她。

    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像错觉。随即，那点波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像看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就那么平淡地、自然地移开了。仿佛她只是这喧嚣背景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点缀。

    他转过头，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和旁边一个染着银灰色头发的男生碰了一下杯，仰头灌了一口。侧脸在烟雾和灯光下显得模糊而遥远。

    “棠溪？发什么呆呢？点菜呀！”苏晓晓推了推她的胳膊，把油腻腻的菜单塞到她手里。

    棠溪猛地回神，指尖冰凉，掌心却渗出了细密的汗。她仓促地低下头，胡乱地翻开菜单，视线却根本无法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菜名上。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我都行，你们点吧。”她把菜单推给旁边的张悦，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微颤。

    她端起面前服务员刚倒上的大麦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那个角落。

    迟屿正侧头和那个银灰色头发的男生说着什么，唇角似乎勾着一个极淡的弧度，但眼神依旧是冷的。烟雾缭绕中，他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他身边坐着的另外两个男生，气质也都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学生。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涉及某个前沿的科技项目，术语晦涩，语速很快。

    他和他的世界，看起来离她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

    一顿饭，棠溪吃得食不知味。室友们兴奋地讨论着新菜、八卦着系里的趣事，她只是机械地附和着，笑容有些勉强。耳朵里充斥着周围的喧闹，邻桌的划拳声，后厨锅勺的碰撞声，服务生高亢的点单声……但这些嘈杂的背景音里，她仿佛总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个角落里传来的、属于迟屿的、低沉而冷静的嗓音碎片。

    他变了。

    变得更成熟，更冷峻，也更…遥不可及。

    重逢来得猝不及防，在她以为早已将过去尘封、在新生活里找到节奏的时候。没有预想中的惊心动魄，没有质问，没有寒暄，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只有那不到一秒的、冰冷陌生的对视，和此刻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尴尬与疏离。

    原来，最熟悉的陌生人，是这样的滋味。

    “小溪，你怎么光吃白饭啊？尝尝这个水煮rou片，超赞！”苏晓晓给她夹了一大筷子红油里浸泡的rou片。

    “啊？哦…谢谢。”棠溪回过神，看着碗里那片红得刺眼的rou，却没什么胃口。

    她强迫自己不再看向那个角落，专心对付碗里的食物，努力融入室友们的谈笑风生。只是心底深处，被强行按下的波澜，正无声地扩散开来，搅乱了她刚刚建立不久的平静。

    京市很大。

    大学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和他的轨迹，似乎真的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吗？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带着一丝微涩的凉意。她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水，试图浇灭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和慌乱。